李小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把陆大柱给笑懵了，那张刚褪下红晕的脸，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
“笑啥？”他闷声闷气地问。
“笑你啊，隔着老远都闻见酸味儿了。”李小翠托着下巴，眼睛弯成了月牙，促狭地看着他，“老实交代，你们作坊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开了个醋厂，让你当厂长了？”
“瞎说！”陆大柱梗着脖子反驳，可那躲闪的动作早就把他出卖了。
“没瞎说，你瞧瞧你，脸都快酸成山楂了。”李小翠笑得更欢了，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行啦，不逗你了，我就是听镇上那些人瞎传，随便问问。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厉害的。”
她突然认真起来。
“小时候王胖子抢我的橡皮筋，要不是你一拳头把他下巴打青了，我早哭了。你忘了？你还跟他说，再敢欺负李小翠，就让他天天顶着个青下巴。”
旧事重提，陆大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瞬间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地傻笑起来。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广播站门口。
“我到了。”李小翠停下脚步。
“哦。”陆大柱也跟着停下，手扶着车把，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我……回去了？”
“嗯。”
李小翠转身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过头，冲他喊了一句。
“喂！陆大柱！”
“啊？”
“我娘说，要是觉得还行，下个星期天，让你上我家吃饭！”
说完，她也不等陆大柱反应，红着脸，一溜烟跑进了广播站的大院里。
陆大柱一个人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咧开嘴，那笑容，比刚才还傻。
他骑上车往村里赶，刚才还沉甸甸的二八大杠，现在蹬起来脚下生风。
脑子里，一会儿是李小翠弯着眼睛笑的样子，一会儿是她说“你才是最厉害的”，一会儿又是那句“上我家吃饭”。
可想着想着，“周正阳”这个名字又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提亲的快把他家门槛给踏破了……
陆大柱脚下的动作猛地一沉，刚才还轻飘飘的二八大杠，瞬间灌了铅，每蹬一下都无比费劲。
力气大，能扛锅，可人家是脑子活。
晚丫头和亦川哥，都是脑子活的人。
作坊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他陆大柱的一身傻力气，是晚丫头的脑子。
那个周正阳，也是个脑子活的，跟晚丫头他们才是一路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烦闷，死死堵在了他的胸口。
回到村里，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作坊院子里还亮着灯，江晚和陆亦川都还没走。
陆大柱把车停好，闷着头就想回自己家，却被江晚叫住了。
“大柱哥，你来得正好，帮个忙。”
陆大柱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院子中央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二十出头，戴副黑框眼镜，穿着身干净的卡其布工装，不像村里人，也不像干部，浑身透着一股斯文劲儿。
他正和江晚一起，围着一台新搬来的机器讨论着什么，那机器上全是齿轮和铁链子，看着就复杂。
“大柱，正阳正在调试新设备，回头教会大家，咱们产率就能上来了。”江晚给他们介绍，“正阳，这就是陆大柱，咱们作坊熬酱的第一把好手。”
周正阳！
陆大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周正阳主动伸出手，脸上带着和气的微笑：“大柱哥，你好，久仰大名。江晚姐一直夸你，说你是咱们作坊的顶梁柱。”
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陆大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面全是老茧和没洗净的黑油，他猛地把手往身后一缩。
“你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根本没去碰那只伸在半空的手。
空气瞬间有些凝滞。
陆亦川瞥了陆大柱一眼，没说话。
江晚却好像没察觉，指着那台机器旁边一个沉重的木箱子：“大柱哥，这个太沉了，我们几个人挪不动，你帮个忙，把它搬到仓库里去。”
那箱子看着就得有两三百斤。
周正阳扶了扶眼镜，快步上前：“大柱哥，别急！这个太重了，硬搬容易伤到腰。江晚姐，我们可以用撬棍和滚木，这样省力又安全，我刚才看库房里……”
“不用。”
陆大柱打断了他。
他走到木箱前，弯腰，沉肩，气沉丹田，随着一声低吼，巨大的木箱子被他硬生生扛上了肩膀。
他黝黑的胳膊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
周正阳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陆大柱扛着箱子，从他身边走过，脚步稳健，闷声扔下一句：“这点东西，用不着费那个事。”
他把箱子稳稳地放进仓库，再走出来时，周正阳正拿着一张图纸，指着那台新机器对江晚和陆亦川说着什么。
“……这个链条的传动比可以再优化，如果把这个惰轮改小，速度能提百分之十五，但是对轴承的磨损会加大，我们需要考虑更好的润滑油……”
陆亦川眉头紧锁，也指着图纸上一个地方：“润滑油是小事，磨损加剧会不会影响机器寿命？具体的损耗数据有吗？”
“传动比”、“惰轮”、“轴承磨损”……
那些词儿跟天书一样，一个接一个砸过来，陆大柱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他只看见，江晚听得连连点头，他们三个人，头凑在一起，讨论着他完全不懂的东西，形成了一个他根本插不进去的圈子。
刚才扛起两百斤箱子而升起的那点自得，此刻荡然无存。
人家动动嘴皮子，动动笔，就能让作坊的效益提升。
他呢？除了出傻力气，还能干什么？
陆大柱默默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下，拧开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手。
冰凉的水流过指缝，可那嵌进皮肤纹理里的油污和厚厚的老茧，怎么也冲不干净。
这些过去被他视作荣耀的痕迹，现在却头一次让他感觉……那么碍眼。
李小翠说他最厉害。
可她要是看见了周正阳，还会这么觉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