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鱼汤的味道。”冯啸走过去,捡起纸团,闻了闻,对众人说。
康不俊讨厌男人和鹅,但对女子,无论是否主人,向来脾气好到像沙袋,随便拿捏。
见纸团被冯啸捡走,康不俊也没翻脸哈气,而是又跳进大竹筐,叼出一个来。
“把猫抱开,别舔纸团。”冯啸对康咏春道。
康咏春忙照做。
冯啸又去扒拉竹筐里那些纸团,捏了几个,回头对康咏春道:“都是湿的,你师兄,可能,根本没有喝你端来的这碗汤,他都倒给这些特别能吸水的宣纸了。”
康咏春愣怔几息后,很快反应过来:“师兄现在,连三净肉都不想吃了,但他,一直不说破?”
冯啸道:“大概,怕伤了你师父和你,让他多补补身体的好心意。”
冯啸说着,看向柳洵。
柳洵全然没料到,姜午阳死前,会有这么一出,但他硬生生接住冯啸的目光,作出愕然之状:“所以,午阳,真的是因为咳逆,才走的?和我这孽徒往汤里下毒,没关系?”
冯啸盯着他:“既然和汤里是否有毒无关,那么,会不会这屋子里,其他地方,有毒?”
柳洵装出一副甚觉荒诞的神色,上下左右地四处看看:“这,这就是我们师徒作画的屋子,难道,钻进了蛇?”
冯啸将脸面向门口:“魏医正回来了,先看他施封诊术吧。公主可要移步外厅?”
刘颐摇头:“若只是在姜画师的颈项处施刀,无关男子隐**,孤,就在这里看着。”
魏吉心里默赞,刘姐姐真是胆识过人,这都敢看。
他嘴上,则依着封诊道历来的规矩,念几句“地藏经”给死者。
念完后,魏吉轻轻拨开姜午阳的衣饪,露出喉结。
他手执细如柳叶的利刃,自喉结底部刺入,感到空腔后,向下轻轻运刀数寸。
“没有大块的痰液,气道是通的。”魏吉用绢帕擦掉刀口处的少量血迹,借着窗口射进来的明亮阳光,查验姜午阳的喉头下方,很肯定地说道。
“食道呢?切开看看,”冯啸继续指令,“若是吃了剧毒之物,往往会先呕吐。”
“食道里,也干净得很,没什么东西。”
“魏医正,人的喉头处,是否有什么地方,会堵塞气道?”
魏吉指指自己的下巴颏:“这儿,我们封诊道,叫作会咽。若肿了,就把气道堵住了。但,没听说咳嗽能把会咽堵住的。”
“施刀。”冯啸语气平静。
“啊?这,要是切到会咽,姜兄就,就面目全非了……”
“听冯阁长的,”刘颐开腔道,“孤已明白了,姜画师殁身前,既然有窒息状,而气道并无痰液堵塞,那么,有异样的,不是肺、就是会咽。人的肺那么大,就算午阳有冬寒咳逆的宿疾,也不可能在尚有气力起居和作画的时候,几息之间就肺经衰竭而亡。所以,魏吉,你速速查验他的会咽。”
“是。”
魏吉的手里,多了把宽一些的利刃。
他又默念句“姜兄莫怪”,便皱着眉,切下去。
康咏春终于无法直视自己所爱经历如此惨状,抱起康不俊,埋首于猫的后脖子里,压着声音哭起来。
柳洵心里,则紧张到了极点。
他只晓得那东西能杀人,受害者会像被鬼掐住脖子一样,活活瞥死,但他是画师,怎会懂医家的门道。
冯啸瞥一眼柳洵,走到姜午阳的尸体一侧,掖着裙子蹲下,凑近看的距离,几乎与魏吉一致。
“呀,老天,”魏吉失声叫起来,“此处,怎么肿成这般!”
冯啸盯着血肉模糊处:“这一块,就是你说的会咽?”
“嗯,完全堵住了气道,还怎么活?”魏吉放下刀,摊着手,“肺痨都不会咳成这样啊!姜兄,还是中毒了!”
冯啸倏地起身,面向柳洵与康咏春:“丹青,你们用的丹青里,是否有砒霜那样的毒物?”
柳洵此际已完全放弃了栽赃康咏春,只想让众人相信姜午阳仍是咳逆爆发而死,莫再彻查毒不毒的。
他忙对冯啸道:“我们画设色画的,所用丹青,的确来自药石或花草,但从未听说被丹青毒杀的。”
魏吉似乎想起什么,对冯啸道:“姜兄画菩萨时,爱舔笔尖,那上头已经有颜料了。我好奇为何如此,姜兄说,画佛不似画景那般写意,丹青吃水不能太重,又不能太干,故而他会经常用舌头去试。”
魏吉这个信息,让冯啸的推测,闭环了。
冯啸走回画桌前,看向柳洵养在莲缸里的芋头叶。
“如果,是它有毒呢?”冯啸一字一顿道。
柳洵的心跳到嗓子眼,眼睛下的皮肉抖起来:“这,这都能熬汤喝的芋头,能有什么毒呢?”
冯啸不等他话音落地,突然对穆宁秋道:“扣住柳洵,不要让他扑过来。”
穆宁秋虽仍不晓得冯啸新发现了什么,但应声而动。
习武之人如探囊取物般,轻易就制住了文弱的中年画师。
柳洵本能地挣扎,惊恐道:“冯阁长,你,你作甚?”
冯啸道:“怕你扑过来掀桌子,若笔洗打翻,物证就没了。”
语速不急,但语调已变得严厉。
冯啸从莲缸中,提出一棵绿植。
“柳洵,这不是芋头,这是,滴水观音。”
“什么观音?”柳洵困兽犹斗,仍装傻。
“滴水观音,叶子与茎里,含有毒液。”
“老夫怎会知道,老夫就是从芋头里捡了几个养的。这个滴水观音,根块和芋头倒是长得像。定是,定是菜贩无良,混了进去。”
“是从菜贩出买来的,还是在柳孜县运河边的林子里,有意去采的?”
此言一出,穆宁秋恍然大悟,接茬道:“怪不得那日,冯不饿吃到了滴水观音的种子,它应是游到你身边徘徊一阵时,吃的。”
柳洵抵赖到底:“冯阁长,我在岸边画风景,哪会注意你的鹅吃了什么?你的鹅吃过滴水观音,就能证明,这棵滴水观音,是我去挖来的?要不是你今天告诉我,我都不晓得滴水观音是什么东西!”
冯啸走到柳洵面前,一把撩开他的袖子:“你不晓得?那么多的芋头叶,你怎么晓得专门捡了滴水观音去挤汁液?”
冯啸指着柳洵手背上红彤彤的一片,对刘颐道:“滴水观音的汁液,不但吃进嘴里能憋死人,沾在肌肤上,还会像火烧一样。柳洵方才所有的举动,都刻意用左手,而他并不是左撇子,就是怕露出他的右手手背,令人起疑。”
言罢,她又回到画桌边,拿起三支尺寸不一的毛笔,指着方才差点被柳洵故意撞到地上的瓷碟。
“我姨父亦是画师,我常见他换新笔时,蘸水后舔开毫毛。这几支,显见得是新笔。而这个浅口笔洗,就放在滴水观音下方。
柳洵挤出滴水观音的毒液,混合在少量清水里。河上湿气重,滴水观音原本也会从叶尖滴水。柳洵放置笔洗的位置,便于毒液进一步滴入碟子里。
柳洵肯定比魏医正,更晓得自己的徒弟有舔画笔的习惯。所以,姜午阳在开笔时,已经吃下不少毒液,蘸取丹青后、用舌头去试水分时,又不断吃下毒液。
我们在外头听到姜午阳不停咳嗽,其实,那时候,他的会咽已经开始肿了,他咳嗽,不是因为宿疾,而是因为喉头发痒、堵塞难受……”
冯啸说到此处,始终凝神细听的康咏春,蓦地打断道:“所以,河豚鱼的眼睛,根本不是一开始就在汤里的,是柳洵听到师兄倒地后,趁着第一个冲进来的机会,放进汤里的。就是要嫁祸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