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赤面,漠水边。
白河里,炼出锋利的刀剑。
这些被白色哺育的男人和女人啊,如此勇敢,
就算遇到老虎,他们也能把它的爪子砍断!”
辰初时分,冯啸从梦中醒来,听到的,不再只是大运河的涛浪澎湃之音,或者两岸熙攘人群的嘈杂声。
而是,陌生但美妙的歌唱。
悠扬,绵长,与江南曲子或中原音律截然不同,如一束束撕开低垂铅云的光芒。
她起身,略作梳洗后,来到甲板上。
昨夜,船队驻泊的这处小码头,离大运河的终点“洛阳”,只有百余里路了。一些小商贾的货船,便在此处下货,换成骡队,进入洛阳城。
因而,这个时辰,码头两岸的尘世,已从一夜酣眠中苏醒。
但此刻,为了生计而拉开奔波序幕的人们,船工,货主,力夫,税官,饮食店的小贩,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望向歌声响起的方向。
形制威严又华丽的大越官家船队里,在公主起居的三层帆船边显得犹如卑微小鱼的柴水船上,穿着白色衣袍的羌女们,正拆开发辫,从运河里舀水,搓洗发梢。
她们一边洗,一边唱,画面与歌声都如此美好,以至于中原的芸芸众生,忘了去惊讶她们居然不在意冬月里冰凉刺骨的河水,也忘了像麻雀似地叽喳议论。
穆宁秋看到冯啸出现在甲板上,便撇下正在陶盆边啄食水草的冯不饿,往主船走来。
“她们唱的是什么?”冯啸问。
“她们在唱羌人的祖先,”穆宁秋道,“羌人原本生活在祁连山西南的高原湖泊,那处湖泊的附近,有大片沙漠,所以歌里唱到漠水。云是白的,羊群是白的,注入湖泊的小河是白的,羌人就崇尚白色。又由于身处高原,虽然羌人与我们汉人一样,是黑发,但面颊被晒得很红,因而歌的头一句就是,黑头,赤面……”
穆宁秋逐字逐句地重复使团舞女们的羌语歌词,再耐心地翻译成汉话。
冯啸追问道:“那片漠水,后来是不是被吐谷浑人占领了?现在又成了乌蕃人的地盘?吐谷浑人赶走西羌部落时,是大汤朝的皇帝收留了西羌,给了他们黄河河套的土地繁衍生息?”
冯啸此前确认自己能与刘颐一同北上后,利用行前的十余日,拜访了大越同文馆的史官,就算临时抱佛脚,也要约略晓得几分西羌的渊源。
现下听到穆宁秋解释羌女们唱的歌,史书上枯燥的记载,顿时生动起来。
穆宁秋点头道:“没错,如果没有大汤皇帝的‘不分汉夷、皆吾赤子’的胸襟,且出兵保护往东迁徙的羌人部落,西羌恐怕早就被吐谷浑灭了。所以,西羌的开国君主,也就是当今羌王的高祖,一直记得父辈与他说过的汤皇旧恩,后来大汤内乱时,西羌曾派出一支五千人的精锐,帮助平叛,最后全部战死在长安的渭水边。”
冯啸叹道:“可惜,大汤在西北有羌人这样好的盟友,防住了吐谷浑和乌蕃人,却没想到,东边有一群环伺卧榻之侧、伪装成家犬的恶狼。”
穆宁秋了然,冯啸口中的“恶狼”,就是指建立北燕政权的斜侣部落。斜侣部落属于东胡人后裔,假意归附汉人政权的大汤朝,趁大汤内乱时,出兵占领了河北与山西的数十州县,立国为“燕”。
斜侣部落与同族的莽氏部落联姻,历任皇后必须出自莽氏。几代之后的今天,莽氏的太后,成了燕国真正的女主,就像刘昭,成为大汤之后的汉人政权“大越”的女皇。
穆宁秋的目光,从羌女们的船上,转到码头边的一排牙行门前,看了片刻羌人装束的商贾与本地的汉人店家谈买卖,才对冯啸道:“所以,羌人与我们汉人的结盟,其实从前朝的汤皇,就开始了。我做了西羌的臣民后,不止一次听说北燕的莽太后,也有意与羌国皇族和亲,都被羌王拒绝了。羌王只与汉家公主和亲。”
冯啸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觉得,羌王亲汉而仇燕,是因为,长安城外、渭水之滨的情谊,从大汤到大越,过了几百年,还坚如磐石吗?”
穆宁秋抿唇:“我要是这么认为,实在,不适合任职枢密院。”
冯啸道:“我也得做个长脑子的汉官不是?羌人和燕人一样,吃羊肉,喝牛乳,就连打野味、晒肉干的哈拉与貔狸,都那么像。原本更能过到一块去的人,却与我们汉人交好,不过是因为,羌人兵强,汉人钱多,两边都正好,有对方缺的东西。”
彼此的见识一致,是最好的谈话基础。
穆宁秋正想再与冯啸说一说,西羌国内,现下亲燕的贵族,也很有几位势力看涨,却在蓦然间,听到一阵凄厉的兽类哀鸣,从船舷的另一边传来。
天籁般的羌语歌声,戛然而止。
羌女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惶然诧异地循声张望,却被宫殿般的主船挡住,不得要领。
大白鹅冯不饿,也受到惊吓,素日神鬼莫挡的气焰,灭了太半,只扑棱着翅膀,往穆宁秋这边奔来。
穆宁秋和冯啸没空理鹅,疾步走到甲板的另一侧。
只见那位羌国贵族嵬名王爷的船上,不知何时架起一口大锅。
离锅一丈远的地方,搭起一方木台,上层木板挖空四个洞。
一只健硕的驴子,四足正好被固定在洞中,令它保持直立的姿态,却动弹不得。
哀叫声,就是来自这头驴。
当一位羌人武士,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舀出第二勺沸水,浇到驴身上时,这头可怜的牲口,发出更为惊天动地的惨呼。
“阿郎,阿郎,”穆家的厨娘兰婆婆,急慌慌地来找穆宁秋,“嵬名王爷,要奴去割驴肉,说是,驴皮烫坏后,掀起来容易,现割现炙。老天,那驴还活着呢,这损阴德的事儿,老奴实在不敢干。”
穆宁秋目光一沉:“谁给王爷出的主意?”
“老奴不知,王爷的侍卫只说,这驴,是前日,从郑州买的。”
“你在冯阁长船上待着,我去问野利大人。”
穆宁秋提步走到联通两船的舢板处,头顶传来刘颐的朗声喝问。
“嵬名王爷,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