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阳,午阳!”
柳洵声音发颤,更用力地摇晃姜午阳,似要将爱徒从噩梦中唤醒。
冯啸虽也震惊不已,仍不忘盯着柳洵的动作细节。
柳洵是用的左手去掐姜午阳的人中,拍打他的脸。
可这位资深画师,并不是左撇子。
穆宁秋蹲下身,捞起姜午阳的手腕,摸了摸脉,肃然道:“人已经过去了。”
“赶紧去叫魏医正来。”冯啸转头对门口惶然张望的仆妇道。
又走到穆宁秋背后说道:“看看身上和脑后,可有伤?再看看嘴里,有没有东西,舌头什么的可有异样。”
柳洵恐惧与痛苦交集,但他似乎还不至于五识俱丧,还晓得挪开一些,让位给穆宁秋查验。
康咏春则在最初的茫然无措之后,箭步窜到窗口,摸索着木框与绢纱,鼻子都要贴上去了一般。
迅速确认没有破损洞口后,她一把推开窗户,探身看向宽阔的运河,盯着河面的涟漪。
是不是来自外头的谋害——康咏春想。
“身无外伤,口唇内没有血迹。”穆宁秋的声音响起来。
康咏春倏地转身,就这么几息功夫,她的眼角已经红了,眸中浮起不甘心的急泪,双唇发颤:“不可能,方才师兄还好好的。”
柳洵扶着画桌,踉跄起身,凄怆摇头:“他咳逆再厉害,以前的冬天也都过来了。”
蓦然间,柳洵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桌上的汤碗里。
“这是什么?”他问道。
冯啸在片刻前,已与柳洵同时站起来,保持视野没有盲区,好盯紧柳洵的一举一动。
待冯啸闻声凑近,柳洵才伸出左手,从碗里捞出让他惊叫的东西,置于掌心。
冯啸看清了,那是五六颗鱼眼睛。
每颗都有破损,却又不像久煮于汤中的鱼眼那般,已经没了本来面目。
这几颗鱼眼睛,仍维持着圆溜溜的形状,灰白色的眼球之下,映出暗红色,奇特、诡异。
它们不是和芋头同煮的刁子鱼的眼睛,后者的眼睛,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少,而且就算煮熟了,也是黑色的。
穆宁秋也放下姜午阳的尸首,走过来细瞧。
他不像冯啸,看过灶间竹竿上的刁子鱼干完整时的模样,但他思维敏锐,根据刚才喝汤时看到的鱼干段尺寸,能推测出,这么大的眼睛,不可能是体型较小的刁子鱼能有的。
“这是别的鱼的眼睛?什么鱼?”穆宁秋开口道。
柳洵的脸,像一面河水,湍流涌动,最终汇成一股激浪,爆发出来。
屋内短暂的寂静后,柳洵的目光射向女徒弟:“咏春,你为何要害午阳!”
康咏春讶然失语了几息,颤声道:“师父,我,你,你在说什么?”
“这是河豚鱼的眼睛!”
柳洵吼道,将左手掌心之物甩在画桌上的同时,衣袖挥舞,几乎要把桌上的纸笔和画具都拂到地上。
冯啸眼疾手快,拦住滑到桌边的浅口瓷碟和几支画笔。
她虽是头一回遇到命案,但头脑中存着行家的言传。
爹爹樊勇有个老部下,戍边回钱州后,在凤山县的法曹谋了个低级吏员的饭碗,常去命案现场料理。那吏员叔叔始终贫穷困顿,樊家姐弟总叫他去铺子里吃饭,冯啸听他讲故事听得多了,便记下了。
命案的现场,总有蛛丝马迹,可教活人判断,死者是殁于暴疾、意外,还是被他人谋害。
所以,冯啸要尽力维持这间画室在他们这许多人闯进来时的原样。
而桌上的这只浅口盘,方才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盘子的位置,放得也太巧了。
那边厢,柳洵已指着康咏春,目眦欲裂。
“你装傻?你装什么傻!河豚鱼的眼睛,就算煮熟了也是红的,不正是你告诉为师的吗?那年春天,我带着你们去润州定慧寺画佛,你让附近的店家煮河豚鱼汤来吃,席间说了一通河豚鱼哪几处有毒,头一个就是鱼眼睛。”
“鱼眼睛,鱼肝,鱼肠,”穆宁秋突然插话进来,“还有鱼皮,鱼卵,皆剧毒,久煮、晾晒、腌渍亦无法祛毒,河豚鱼唯骨肉可留而食之。本官家中的厨娘,在润州随着使团商贾买了些河豚鱼干后,给本官看了,那些鱼干,只剩干巴巴的骨肉架子。”
冯啸闻言,亦抬起头来,步到穆宁秋身侧,盯着康咏春。
被三副或惊怒愤恨、或疑云深重的目光笼住,康咏春在几息呆愣后,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抹去眼中溢出的委屈泪水,大声道:“我去害师兄干什么?师兄对我恩重如山,要不是他连家破人亡的时候都没把我扔下,我当年,只怕又要被扔回扬州做瘦马!”
她喊出这句,喉头哽咽,抽泣不已。
冯啸心念如电,琢磨康咏春被“看似揭穿”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辩解自己也不晓得鱼眼睛哪里来的,而是直接张扬出尘封的往事。
说明她脑子里,自己是否被冤枉倒在其次,最鲜明的感受是,姜午阳对她那么好,她如此依赖的师兄,没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她甚至不在意说出“扬州瘦马”的经历。
但冯啸,仍与穆宁秋一样冷着脸,却又佯作思路被康咏春牵走。
“你和你师兄,并不是先后拜到柳待诏门下,才认识的?”
康咏春正欲继续开口,柳洵厉声道:“不是你下的毒,还能是谁?午阳喝了你的汤,就出事了!”
康咏春似乎回过几分神来,与师父对视几息,又去看冯啸和穆宁秋:“我的汤,我的汤你们不是都喝了吗!我给师兄盛的汤,只有芋头和刁子鱼干……我怎么知道,现在汤碗里忽然变出河豚鱼眼睛来。”
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又投回柳洵面上,毫不掩饰自己有些难以置信的猜测。
柳洵眸中寒霜不减:“你是说,你师兄自己往汤里下的毒?怎么可能,他若要弃世,这些日子还会喝魏医正的药?对了,还有药,药也是你熬的,你是不是减了方子里的几味药,让你师兄不见好转,吾等就会以为他的亡故,是咳逆加重所致。”
康咏春胸口起伏,气息变得急促起来,终于盯着柳洵道:“师父,你嫉妒师兄的画技,已然超过了你!”
“放肆!”柳洵怒道,“午阳的悟性,本就是能成大家的,我做师父的,高兴还来不及。咏春,你,你竟然连我都要栽赃。这碗汤,在午阳倒地之前,我,冯阁长,穆大人,我们谁沾手过了?”
冯啸与穆宁秋对视一眼,作了回想之色道:“咏春和婆子端汤进来,婆子只是放下饮具,咏春盛汤,端入内室给午阳。柳公要亲手为我与枢铭盛汤,我推辞谦让。我们所喝的芋头鱼汤,都是同一个陶锅里盛出来的。我们无事,而午阳出事,有一个时机是可以被下毒的,那就是汤碗端进去的时候,有人往里面放了河豚鱼眼珠。”
冯啸说到此处,看着康咏春,语气倒柔和了几分:“康娘子,你师父当时与我们坐在外厅,他怎么下毒?这些时日,连隔舱的魏医正,都常听到你师父训斥你,每每都拿师兄的好,来羞辱你。你师父这样做,确实不妥,但你,也不能迁怒到你师兄身上。”
“我没有!”康咏春尖利地吼起来,“冯阁长,他们都说你智勇双全,你怎么,胡乱判案!我没做就是没做!”
她咆哮着,跪去姜午阳身边,双手捧起那张已无人色的脸:“师兄,他们都欺负我,就像当年那些人一样,欺负我!”
正哭喊着,魏吉被仆从请到了。
“姜兄!”魏吉已听说噩耗,但看到昨日还耐心教自己画技的姜午阳,此刻成了冰冷尸身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瞪眼盯着地上的情形。
冯啸开口道:“魏医正,咳逆之症若突然加重,患者真的一口气没上来,才过世的,若行封诊术,割开颈部,你可以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