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县是京兆府所辖,虽然没有长安、万年两县规格高,知县也得是进士出身、朝廷正经给的六品官身了。
冯啸与穆宁秋一听对方这出处,忙起身行礼。
小伙计更是将那句“唉哟我去”囫囵着咽下,满脸谄媚说道:“官爷,老父母,小的这就给您安排清净的地儿。”
言罢,要去里头雅间赶人。
裴迎春却摆手:“莫要扰民。我所议之事,并非军机秘辛,加个椅子就好。”
冯啸这才反应过来,竟没有请这位裴知县落座。
她也不是宦场应酬的生瓜蛋子了,此际反应慢几拍,实在因为,这位朝廷命官的画风,比康咏春临摹的那些经变故事里的苦行僧,还清奇。
穆宁秋则已起身,给裴迎春让位,自己则坐到小伙计搬来的凳子上,与冯啸相邻。
他又瞥一眼裴知县干裂起皮的嘴唇,彬彬有礼地为他斟茶:“裴公,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细说。”
穆大人心里默默咂摸:裴,关中世家大姓,不过这是前朝的老黄历了,不重要。关键那名儿,迎……春,一个男子,怎么起这么春花秋月的名儿!
裴迎春接过穆宁秋递来的茶碗,却只在放下后,冲后者拱手道谢,并未喝。
一县父母官,似乎连喝水都嫌耽误似地,只盯着冯啸道:“冯阁长,下官先告个罪。今日去驿馆求见公主,正巧看到尊驾出门,听驿卒对尊驾的称呼,下官便冒昧跟了过来。如此急切失礼,只因一位城中贤达答应给县里的资助,临时没了,而冬闲眼看要结束,再不修坝蓄水,就怕遇上春旱。所以……哦,这是下官的印鉴和吏部的委任文书,阁长若有疑,可派这位书吏,先随下官去樊川核实。”
裴迎春说到最后一句,看向穆宁秋。
穆宁秋的嘴巴,登时变成了猪下水葫芦头那样的一个圈。
他若是大白鹅冯不饿,只怕那眼珠子里的“大为震撼”,就实在藏不住了。
书吏?这位兄台,我哪里像书吏了?
裴迎春那头,只带着清澈的憨厚,与穆宁秋四目相对。
他其实也只二十来岁,但满脑子都是民生稼穑之事,于男女间微妙的你来我往,如何有心思去辨别。
方才一路跟着,又在门外观察了一阵,裴迎春觉着穆宁秋长衫朴素,举止小心,那模样,与衙门里凡事都要三请示四汇报的办事员,没分别,自然以为他是女官的听差的。
裴迎春将来龙去脉说完,面露赧然。
终究不是职业化缘的,他一个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士,被逼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没办法。
冯啸听明白缘由,脸上先头还有的几分矜持与提防,荡然无存,霜意为敬意所替代。
这是个好官啊。
不过,就算有心助他,也不是热血上涌当场拍板那么简单。
冯啸于是问道:“裴县尊所说的那位城中贤达,原本,愿资助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九成二的好色,妥妥折钱一百二十贯了。其实拦河筑坝、多挖几处蓄水塘子,人工和土方,八九十贯就能办成了。剩下的钱,咱县里还能做两个学堂,供乡里村里的贫户子弟读书。”
裴迎春掰着指头给冯啸细算。
纯算账而已,他甚至,从一说主题开始,就没流露出对那位放了自己鸽子的贤达金主,有什么怨怼之辞。
冯啸点点头,又道:“那位贤达,怎地拿不出钱了?”
“哦,因为他的好友,不幸病故,家中无法再周济长安城的一处慈幼院,他得去把钱续上,不然,那百来个娃娃,得断顿呐。人命,总比修坝要紧。”
“哪一处慈幼院?县尊去看过么?”
裴迎春一愣,他再是有些鲁直,也听出冯啸话外之意了,忙语气肯定地答道:“阁长可是疑心那位贤达,在诓我?不会不会,下官今日已去彼处瞧过,叫蕊华园,在城东道济坊和曲池坊之间。确是个像样的善所,还有官家女眷带着仆婢检视屋宇可被雪压坏。”
冯啸在心里打个记号,面上作出歉然之色道:“哦,如此就好,本官多问了几句,县尊莫怪。咱们快些吃完,本官就回驿馆,去禀报公主。县尊先回住处,静候佳音。对了,我们使团住的大驿附近,就是京兆府的另一处官驿,你应是住在那里吧?”
裴迎春讪讪:“下官,来西京要钱,跑得勤了些,去岁的驿券都用光了,今岁的,还没发下来。我……住在城西外头的车马店里。”
这下轮到穆宁秋开口了:“长安城这么大,今日你从城西跑去城南,又跑来城东?眼下才刚过午时,裴公骑术不错。”
裴迎春浑不觉得这位书吏,突然插嘴,有什么不顾尊卑之错,仍是直肠子地憨憨一笑:“是马好,马好。樊川唯一一匹河西马的后代,可金贵了,这会儿在街那头的料铺里,吃豆饼。光吃干草可不行,尤其这十冬腊月的。开春就好了,咱樊川的苜蓿,养人,也养马。”
穆宁秋是不折不扣的爱马之人,又听这个文气与土气兼备的裴知县,开口全是接地气的实在话,不免反省,自己方才对他腹诽,着实显得气度小了些。
他遂点头:“羌国的马,确实神俊。”
裴迎春到底还是个年轻文官,会卷袖子干活,也爱在国家大事上发牢骚。
喝了口茶的裴知县,于是叹气道:“是啊,河西四郡,原本是咱汉人的。如今叫羌人给占了,还要咱公主嫁过去。这么多嫁妆,就算民间小门小户的,也该回礼不是?送个千八百匹的好马,也成啊,羌国怎么没动静?抠门。”
桌上气氛霎那僵冷。
好在小伙计,又端来一碗葫芦头辣子汤,配好大两只馍。
店里掌柜的亲自过来,哈着腰端到裴迎春面前的桌上:“县尊,尝尝咱小店的特色。”
裴迎春此时已觉得化缘之事多半能成,心里担子一松,肚中的饿意、嘴上的馋意,都鲜明起来。
冯啸看着没什么清冷矜贵的架子,裴迎春便也不再拘束,咧嘴道:“下官,确实饿了,就先动筷子了。冯阁长和这位小兄弟,也吃啊。小兄弟,怎么称呼你?”
穆宁秋在冯啸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笑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半欠着身道:“回县尊,小的姓穆,名宁秋,安宁的宁,秋天的秋。”
“哎你坐,坐下说,我也不是啥大官,你不必拘礼,”裴迎春吸溜一大口面条咽下,乐呵呵地看着穆宁秋道,“缘分呐,你这名字,和本官的,倒像是一对儿楹联里的。小兄弟,到了羌国,好好干,那边缺读书人,你大有可为,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