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昱面不改色,心里却一个格楞。
解颐公主这个亲信,真是绵里藏针的作派。
看起来没有狐假虎威的官架子,但眼力尽往关键的地方招呼。
一照面就点人头,而且,显然从官服上判断出,少了一个节度使。
这说明啥?
说明她来之前,已琢磨过凤翔、泾原两镇的变动,而不是傻乎乎地一路跟着舆图或者前一站接待官员的指点走,到了大州府、大军镇,吃喝逛悠几天完事。
胡萍儿果然没提醒错,这丫头,和羌国那个姓穆的汉臣一样,都不是好糊弄的。
周昱于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笑着解释道:“正要与阁长告个罪,彭节度他,这几日带兵去了东边的几处堡垒巡防。草快肥了嘛,燕人怕又要来牧场抢牲口抢人。”
冯啸道声“那自是军务要紧”,又去看周昱身侧穿着红袍的将军。
周昱引见道:“这是某的副将,张豹。”
“张将军。”冯啸和声道。
“啊不敢不敢,尊驾喊我张豹就好。”张豹满脸热络殷勤之色,目光却本能地落在穆青与马远志等侍从护卫的身形上,但很快收了回来。
周昱又潦草地冲身后一片脑袋挥挥手:“他们都是军府的僚属,周某就不叨扰阁长的时辰、一个个说了。周某现下,就陪阁长去驿馆看看?”
冯啸点头,直言道:“申时已过,今夜我们歇在城关。”
“周某备了酒宴,为阁长与侍卫兄弟们略洗风尘。”
……
萧关是不逊于潼关的大军镇,城内的官驿内,一应陈设颇为不俗,驿长与驿卒迎迓的礼数很有章法。
“冯阁长稍事歇息,周某也回府衙换身常服。酉初时分,周某再过来陪宴。”
周昱带着一大票人走后,冯啸屏退驿长与驿卒,让穆青守住门,回身问马远志:“周节度方才,和他那个副将一样,看了你好几眼,怎地没认出你来?”
马远志咂摸道:“我在凤翔山里救他命时,都已经是十五六年前了,那时候,他嘴上的胡子都还没长出来呢,我也还是个愣头小子。后来他爹派人到樊川给咱送谢礼,我才晓得,救了节度使家的命根子。”
冯啸参研着马远志的神色:“所以,你今日看到他,不太认得出?”
马远志展现出诚实的些微茫然。
今日是冯啸事先吩咐他,绝不主动去与周昱相认,观察一下周昱的反应。
但马远志没想到,待到照面时,他自己竟也不确定,堂堂节度使的脸,是不是当年中了蛇毒后被他救下的少年长大后的脸。
“说实话,那一脸络腮胡子,和当初的小郎君,真是判若两人。但那个鹰钩鼻子吧,又挺像。啊对了,”马远志忽然一拍脑袋,俨然在越来越清晰的回忆画面里,抓住了至关重要的几帧,“我记得,那日蛇药见效后,他醒转来,看到我给他熬的清火退热汤,说是,那玩意儿,对他来讲,和毒蛇也差不多……”
偏西的日影里,冯啸听完马远志的话,思忖一番,定了主意。
不多时,听闻越国女官有事吩咐的驿长,麻溜儿地赶来。
“你带我去灶间,公主最近的晚食,离不开一样时令菜,但我们南方人有自己的口味,我做一次给你们的厨娘看,她就晓得了。”
驿长对此习以为常。以往朝廷的大员经过萧关,有些口味刁的,也是事儿特别多,喜欢让自己的仆婢亲自掌勺。
“小的这就引阁长去。”
……
暮色四合之际,萧关驿站的花厅中,宴席刚开。
“冯阁长,周某从凤翔镇带来的人里,都是大老粗,一喝酒更要现原形,万一吓着了阁长,周某可担待不起。只我这个副将张豹,算个斯文人,所以今晚,就我和他,给阁长接个风。阁长若有啥要给公主带上出塞的,尽管开口。”
言罢,周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冯啸浅啜一口,对侍立阶下的驿长做个手势。
很快,驿站的厨娘端进来一盘面点。
“周节度,萧关是公主出塞前,能好好歇整的最后一处大越城关。公主的陪嫁行囊充裕,不必你们再破费,驿站将公主的饮食起居侍奉好,即可。驿站每日,都须给公主准备这道点心。来,周节度先尝尝,今日这饼子,是本官的手艺。”
冯啸说着,一副不拘礼的模样,亲自举筷,将好大一张金灿灿的饼子,分成数片,自己先卷了一片咬了,另几片则放在空碟里,由驿卒端到周昱和副将张豹面前的食案上。
周昱见冯啸先吃起来,哪会有什么疑心,又确实饿了,张嘴就咬了一大口。
“真香,这是,鸡蛋灌饼?哎不像,做得和汉中的韭菜盒子似的。冯阁长,里头和腊肉一块儿做馅的,不是韭菜么?”
冯啸莞尔道:“公主不爱吃蒜和韭菜,所以在南边时,我们用马兰头做馅儿。如今,咱们头一回在北疆过春天,公主喜欢上了这里的马齿苋,所以,烦请驿站在后头几日,多备些马齿苋,就像这样做蛋饼的馅。”
“这有何难,”周昱轻描淡写道,“泾原镇比不得长安富贵,但春日的野菜,管够。”
周昱神态松泛之际,坐于下首的副将张豹,脸色却结结实实地一变。
马齿苋!
怎么这样巧!
但事起突然,张豹哪有机会去提醒直接大快朵颐的周昱。
他只得偷偷观察上座的冯啸。
年轻的女官举止老成、目光淡静,并没有那种狩猎的探察气息,就是个风仪不俗的使者而已。
别自己吓唬自己,张豹心道,这万里之外来的小丫头,和周昱也是头回见,哪会晓得马齿苋的禁忌。
“张将军怎地不吃?不合口味?”冯啸的目光转过来,投在张豹脸上。
“哦,不怕阁长笑话,末将是想着,若再来点辣子蒜汁,蘸着吃,就更好了。”
“驿长,赶紧去弄一碗来,”周昱哈哈笑道,“不,两碗,周某也要,咱北地人,离不得这个。”
一个时辰后,驿站深处。
冯啸面前,马远志和穆青,神色凝重。
“这个周昱,是假的?”饶是马远志已隐约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冯啸说出结论后,背上还是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冯啸很肯定地点头:“你说周昱当年,见到马齿苋比见到毒蛇还害怕,因他吃了这种野菜,会浑身奇痒、喘气都困难。但今日,周昱吃得可带劲。倒是他的副将,初时有些愣怔,但绝口未提上官对这种野菜有禁忌。”
穆青待冯啸言罢,肃然道:“冯阁长,还有一个蹊跷之处,那周节度,他说话,有南音。”
这回轮到冯啸一愣:“是么?我听来,他讲话,与裴县令很像,关中人的口音。”
穆青摇头:“那是因为冯阁长你,本就是南方人,难以分辨北方人的口音。我们久居北地的,才会有此感觉。白日里他开口不多,小的一时也没注意。夜宴上,他讲得不少,小的就听出来了。”
南音,南音……
冯啸眯着眼,凝神一阵,忽然有了个更大胆的猜测。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泾原的副节度使,彭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