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握着温热的瓷碗,指尖能感受到粗粝的质感。他低着头,看着碗里清汤寡水般的银耳羹——几片薄薄的银耳,两三颗干瘪的红枣,清澈得几乎能见碗底。这就是县令家的“滋补羹汤”?
“是,爹。”李朗立刻恭敬应道,声音里带着被鞭策的郑重。
李明也只得小声应道:“…知道了,爹。”
李承宗这才微微颔首,拿起调羹,小口啜饮着碗里的羹汤。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刻板的优雅。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细微的啜饮声。
“老爷,”王氏在一旁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城南张员外家又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是老夫人过寿,请您务必赏光…”
李承宗手中的调羹顿了顿,眉头不易察觉地又蹙了起来。他沉默片刻,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回了。就说本官案牍劳形,县务繁忙,无暇赴宴。备一份…嗯,寻常的贺仪送去便是。”
“是。”王氏应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还有…上月府衙催缴的秋粮损耗钱,库上…实在有些吃紧。您看…”
李承宗的脸色更沉了些。他放下调羹,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轻响。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容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那几套压箱底的旧衣袍,你看着…寻个妥帖的当铺,先应应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明捧着碗,将父亲与母亲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投入他刚刚因家庭温暖而泛起微澜的心湖。张员外的宴请——这显然是地方豪绅的刻意结交,父亲却以“案牍劳形”推拒了,甚至只送“寻常贺仪”。府衙催缴的“损耗钱”——一个让堂堂县令都愁眉不展,甚至需要靠典当衣物才能应付的开支!清贫…原来所谓的“清贫县令”,竟是如此真切的窘迫!这官袍上的补丁,碗中寡淡的银耳羹,母亲眼中那丝忧虑,父亲眉间那抹沉重……所有细微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的画卷:一个清廉、方正、却也因此而步履维艰、家计窘迫的底层官僚形象。
“景律森严,为官首重清廉自守。”李承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是在对家人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些许艰难,熬一熬便过去了。京察大计在即,更当谨言慎行,不可授人以柄。这些应酬,能推则推。”他的目光扫过李朗和李明,语气带着告诫,“你们也当谨记,持身以正,守心以廉。莫要被外物迷了眼。”
“是,父亲(爹)。”李朗和李明同时应道。李朗的声音充满理解和坚定,李明的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波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这个家庭光鲜门楣之下,那沉重而真实的根基——清贫、压力、以及父亲那近乎固执的坚持。
晚餐比午食更显简单。一张不大的方桌,围坐着李家五口。主食是黄白相间的糙米饭,颗粒分明,带着谷壳的粗粝感。菜只有三样:一大碗熬得稀烂、点缀着几片菜叶的杂豆粥,一碟切得粗粗的、用盐腌渍过的芥菜疙瘩,还有一小盘蒸得软烂的、上面淋了少许酱汁的鸡蛋羹——这显然是王氏特意为李明准备的“病号饭”。
油灯的光芒在灯盏中跳跃,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显得异常高大,又带着一种被放大的清寂。灯油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混合着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李承宗坐在主位,腰背挺得笔直,默默地吃着碗里的糙米饭和杂豆粥,偶尔夹一筷子咸菜。他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带着刻板的规范,咀嚼时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仿佛吃下的不是饭食,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王氏坐在他旁边,不时地给李朗和李明碗里添一点豆粥或咸菜。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照顾家人上,尤其是李明。她将那一小盘鸡蛋羹大部分都拨到了李明碗里,自己只象征性地留了一小勺。
“娘,您也吃。”李明看着碗里明显多出来的蛋羹,轻声说。
王氏笑了,眼角漾起温柔的纹路:“娘不爱吃这个,太腻。明儿快吃,多吃点长身体。”
李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快速地扒着饭,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放在墙角矮几上的那几本厚厚书册的方向,眉头微锁,显然还在思考着某个课业上的难题。只有当王氏给他夹菜时,他才回过神来,匆匆道谢,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只有李芸依旧保持着活力。她似乎对饭菜的粗糙毫不在意,一边小口吃着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下午在后园子看到的趣事:哪只雀儿打架了,哪棵花开了朵并蒂的,隔壁王婶家的小猫如何调皮……她的声音清脆,像跳跃的音符,努力地试图打破饭桌上这略显沉闷的气氛。
“芸儿,食不言。”李承宗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关于小猫如何抓了只大蝴蝶的兴奋描述。
李芸吐了吐舌头,立刻噤声,低下头专心扒饭,但那双灵动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
李明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食。糙米饭的口感粗粝,吞咽时有些刮嗓子。咸菜疙瘩齁咸,带着一股直冲脑门的咸腥气,需要就着豆粥才能下咽。只有那碗王氏特意准备的鸡蛋羹,滑嫩鲜美,带着油荤的香气,是这餐桌上唯一的奢侈。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羹,感受着那温润的滋味滑过喉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饭桌。
父亲官袍肘部那处颜色略深的补丁,在油灯下格外刺眼。
母亲指关节处几处细小的冻疮裂口,虽已愈合,却留下了深色的疤痕。
哥哥李朗那身浆洗得发白、袖口起了毛边的直裰。
二姐李芸裙角那只绣了一半、线头还未剪断的蝴蝶翅膀。
桌上那盏灯油即将燃尽、光线愈发昏黄的油灯。
还有墙角那个用来接屋顶渗漏雨水、边缘带着明显水渍的铜盆……
无数细微的、无声的细节,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午后刚刚感受到的那点家庭温情带来的虚幻暖意。这个家,像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父亲是那根倔强的桅杆,试图在浑浊的官场风暴中保持正直的航向,代价却是船体的斑驳与沉重。母亲是那默默修补风帆的水手,用尽一切办法维系着这艘船的漂浮。哥哥是那奋力划桨的船员,眼中只有遥远而辉煌的彼岸灯塔。而姐姐,则是船舷边那朵不知愁的小浪花,暂时还感受不到深海的汹涌与暗礁的险恶。
而他,李明,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带着一份不知是福是祸的天赋,被命运抛到了这艘注定航程艰辛的小船上。前路是茫茫未知的宦海沉浮,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科举征途。家,是港湾,却也是他必须背负的、名为“期望”的沉重行囊。
晚饭在沉默中接近尾声。李承宗率先放下碗筷,对李朗道:“朗儿,随我去书房。前日府尊大人转来的那篇《论景律疏议》的策论,有几处关节为父尚需与你参详。”
“是,父亲。”李朗立刻起身,脸上带着求知的郑重。
李承宗又看了一眼默默喝粥的李明,语气缓和了些:“明儿早些歇息,养足精神。”说完,便带着李朗离开了饭桌,走向那间象征着家族未来希望的书房。
王氏开始收拾碗筷,动作麻利而安静。春桃连忙上前帮忙。
李芸凑到李明身边,偷偷从袖子里又摸出两颗杏脯,飞快地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藏好!别让娘看见!”她狡黠地眨眨眼,也蹦跳着回自己房间去了。
李明攥着那两颗带着二姐体温的杏脯,坐在渐渐冷清的饭桌旁。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光线又暗了几分,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单渺小。
窗外,暮色四合,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庭院。竹林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幽灵。一阵裹挟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猛地从窗棂的缝隙灌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烛光剧烈地跳动,将李明小小的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忽大忽小,变幻不定。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那两颗小小的杏脯攥得更紧,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微弱甜意的依靠。
那冰冷的夜风,不仅吹透了单薄的衣衫,更吹进了他刚刚筑起一丝暖意的心底。这方小小的、清贫的县令府邸,这看似温暖、实则重担在肩的家,这陌生而严苛的景朝天地……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带着未知的重量和寒意,沉沉地压在他稚嫩的肩头。前路茫茫,如同烛光下摇曳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