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结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出府学大门。
李明收拾着笔墨,仍在咀嚼周先生最后的点评,心头沉甸甸的。张铁柱凑过来,一脸佩服:“明哥儿,你可真行!周先生讲那么快,你全记下来了?我看那徐静舟,好像也记得不少。”
李明苦笑一下,摇摇头:“记下易,吃透难。还差得远。” 他抬眼寻找徐静舟的身影,只见那青衫少年独自一人,正站在庭院角落一株老梅树下,低头看着自己文会上被周先生收走的那篇稿子,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稿纸上划过,似乎在反复推敲某个词句。
李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徐静舟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李明,眼神中并无意外,也无陈子安之流的倨傲,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如同深潭。
“徐兄高论,‘公心明察’四字,振聋发聩。”李明真心实意地拱手道。
徐静舟还了一礼,语气平淡:“李案首过誉。纸上谈兵罢了。倒是你,引经据典,根基扎实。”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明,“方才先生所问灾年连坐之题,你引律精确,然……似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刑赏之道,落于纸上易,照进现实难。譬如那连坐之刑,条文冰冷,然饥肠辘辘、易子而食者,岂是一句‘知情不举’所能尽述其悲苦?此即先生所言‘血肉’之所在。”
李明心头剧震!
徐静舟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他方才回答最大的缺陷——缺乏对底层疾苦的体察和代入。
他虽生于乡间,但家境尚可,又有父兄庇护,对于真正濒临绝境的绝望,终究隔了一层。而徐静舟话语间流露出的那种沉重的悲悯,显然源于更深切的人生体验。
“徐兄所言甚是!字字如锥!”李明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求知的渴望,“这‘人间烟火’…这‘血肉’,如何得来?如何融入文章?”
徐静舟看着李明诚恳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他并非藏私之人,但有些感悟,确实难以言传。他最终从自己那半旧的箱笼里,小心地取出两本册子,纸张粗糙发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一本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律例辑要》,另一本则无题,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字迹不一的小字记录。
“此为我抄录的《大明律》部分紧要条款及注解,”徐静舟指了指第一本,又翻开那本无题册子,里面记录的竟是些琐碎见闻:“某年某月,邻县某村,因争水械斗,死三人,主犯依律当斩。然其家尚有八十盲母,三岁幼子,乡邻联名血书求情…最终如何判?又有某商贾,囤粮居奇,触犯律条,然其行贿胥吏,上下打点,竟得以轻判…诸如此类,道听途说,真伪难辨,然其中世情百态,人心曲折,或可管窥一二。记住律条是死的,但律条之下的人,是活的。”
他将两本册子递给李明,眼神坦荡,“若觉有用,可借你一观。纸上得来终觉浅,府城之大,市井之间,留心处皆是学问。”
李明郑重地双手接过这两本承载着对方心血与洞察的册子,感觉分量无比沉重。“多谢徐兄!此物贵重,李明定当珍视,三日后奉还!”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徐静舟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为他打开了另一扇认知世界的窗户。
两人正交谈间,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二位谈得倒是投机。”
李明和徐静舟同时转头。只见一位身着素雅月白锦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走近。他身量比李明略高,面容白皙俊秀,眉眼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沉静,气质卓然,绝非陈子安之流可比。
李明记得他,此人名叫秦墨,是江宁府本地望族秦家的子弟,在文会上虽未发言,但气度不凡,一直安静聆听。
秦墨的目光在李明和徐静舟脸上淡淡扫过,尤其在李明手中的那两本旧册子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并未参与话题,只对着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径直向府学外走去。他腰间系着的一块青玉双螭纹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秦墨…”徐静舟看着那月白锦袍的背影,低声念出名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有探究,又似带着某种深沉的警惕。
李明也望着秦墨离去的方向。这位秦家公子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看似温和有礼,但那疏离的眼神深处,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面。
他主动靠近,却又不置一词,那匆匆一瞥,又究竟是何意?那块价值不菲的青玉双螭纹玉佩,在李明脑中留下清晰的印记。
回到喧嚣的悦来客栈,大堂里的气氛比往日更加热烈。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汗味和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各地考生们显然从各自的渠道得到了些消息,正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周先生今日在明德书院文会上,对几个寒门学子的策论点评颇多,尤其是那个青浦来的案首李明,还有那个总穿破衣服的徐静舟!”
“这有什么?陈子安陈公子才厉害!据说他下午直接去拜会了府衙的周师爷!有人亲眼看见他进了周师爷在城南的别院!”
“真的假的?周师爷可是通判大人的心腹,又管着刑名文书,若能得他一言半语……”
“嗨,人家什么家世?咱们羡慕不来!不过,我倒是打听到另一个门路,府学张训导的妻弟开了间书铺,若能高价购得他铺子里秘不示人的‘考前精要’……”
各种小道消息、钻营门路在酒桌间飞快传递,真假难辨,却无不撩拨着学子们紧绷的神经。张铁柱听着这些议论,愤愤不平地低声道:“明哥儿,你看他们!尽搞这些歪门邪道!”
李明摇摇头,示意他噤声。他心中并无多少鄙夷,反倒升起一种深沉的疲惫。府试这张大网,果然牵涉甚广。
他不由又想起文会上孙慕贤那隐蔽的贿赂动作,还有秦墨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陈子安拜访周师爷的消息,更是印证了“行卷”之风的无孔不入。
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李明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斗室内弥漫开。他没有立刻去翻看徐静舟借予的珍贵册子,而是将怀中那枚“黄字 甲寅号”的冰凉竹牌再次拿出,放在灯下。
竹牌表面光滑,朱红的字迹和印鉴在灯影下显得有些刺目。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枚通往未知命运的符牌。
父亲沉静期许的目光,母亲温暖的叮咛,大哥鼓励的笑容,二姐临行前偷偷塞给他的那包驱寒草药……家的影像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格外清晰而温暖,如同寒夜中的篝火,驱散了几分他心头的寒意与迷茫。
然而,文会上陈子安的炫耀、孙慕贤鬼祟的贿赂、秦墨疏离的眼神、以及大堂里那些关于钻营门路的窃窃私语……这些府城特有的、带着冰冷棱角的现实碎片,也同时清晰地浮现出来,与家的温暖光影交织、碰撞。
李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牌边缘。他翻开徐静舟那本记录着市井见闻的旧册子,里面那些关于小民挣扎、胥吏弄权、律法在现实泥淖中变形走样的文字,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重。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稿纸上重重写下“刑赏忠厚之至论”七个字,试图结合周先生的讲授、徐静舟的点拨、以及册子里的世情百态,重新构架自己的思考。
夜渐深,窗外江宁府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零星的几点光芒在寒夜中飘摇。斗室之内,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李明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笔凝思,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徐静舟的册子摊开在手边,那些带着烟火气的记录,正艰难地融入他原本由经义构成的思维框架。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将冰冷的律条与人间的悲欢捏合在一起时,窗纸上突然映出一个快速掠过的黑影!紧接着,只听“啪”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小东西撞在了窗棂上,随即滚落在地。
李明悚然一惊,猛地抬头看向窗户,心脏在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是谁?是风?还是……他迅速吹熄了油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侧耳倾听。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客栈其他房间也隐约传来鼾声,似乎并无异常。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窗缝,刺骨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借着外面微弱的雪光,他低头向窗下地面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纸团,正静静地躺在墙根的阴影里,像一只蛰伏的毒虫。
李明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有立刻去捡,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团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在这府试前夜,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又或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未知的阴影,已悄然潜至他的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