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走吧。”忠叔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前路长远。”
李明深吸一口带着故乡泥土和晨露气息的清凉空气,用力点了点头,拨转马头,目光投向正前方。
官道如一条灰白色的长练,向着北方无尽延伸,消失在薄雾与地平线交接之处。那是通往京城的路,通往权力中心的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也注定是布满机遇与荆棘、荣耀与陷阱的路。未知的前方,如同这清晨的薄雾,神秘而充满挑战。
车马辚辚,一行人渐行渐远,将青浦县的轮廓彻底抛在身后。官道两旁,是无垠的田野,秋收后的稻茬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黄。天地空旷,前路漫漫。
行至午时,离青浦已远。日头高悬,驱散了晨雾,官道变得清晰而漫长。车马在一处简陋的官道茶棚停下稍作歇息,饮马打尖。
茶棚里人不多,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就着粗茶啃着干粮。李明几人坐在角落一张油腻的方桌旁,忠叔谨慎地用银针试过茶水,才示意可以饮用。张铁柱则抱着店家端上来的一大盆杂粮馒头,狼吞虎咽。
李明小口啜饮着粗粝的茶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茶棚内外。棚外树荫下,停着几辆同样歇脚的骡车。
其中一辆骡车的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车夫,帽檐压得很低,正慢条斯理地卷着一根旱烟。他似乎对周围漠不关心,但那微微侧向李明他们这边的身体角度,以及卷烟时那过于缓慢而稳定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寻常。
李明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警兆。他放下茶碗,装作看棚外风景,视线再次扫过那车夫。
就在这时,那车夫似乎卷好了烟,摸出火镰打火。火石碰撞的瞬间,几点火星溅起。
借着那转瞬即逝的火光,李明清晰地看到,那车夫握着火镰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烙着一道寸许长、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疤痕!又是疤痕!
江宁府客栈外那个草帽人的身影,贡院街放榜时人群中一闪而过的阴冷目光,家祭欢宴上那个角落里眼神闪烁的小厮……那些零碎的画面瞬间在李明脑海中串联起来,最后定格在这道狰狞的疤痕上!
一股寒意陡然从李明脊背升起,瞬间驱散了正午的暖意。他握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呜——”
悠长的船工号子拖着尾音,在暮色沉沉的运河上荡开。巨大的漕船如同水面上移动的堡垒,缓缓靠向灯火渐次亮起的通州大码头。船身笨重地挤开浑浊的河水,带起哗啦啦的水响,撞击着岸边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李明站在甲板最前端,扶着冰凉的船舷,晚风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岸边堆积货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码头沿岸泊满了大小船只,桅杆如林,帆影幢幢。卸货的号子、脚夫的吆喝、骡马的嘶鸣、商贩的叫卖、乃至不知哪条船上飘来的丝竹声,混杂成一片宏大而嘈杂的交响,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岸上,灯笼火把连绵成片,勾勒出仓库、酒楼、客栈的轮廓,人影在其中穿梭如织,喧嚣鼎沸。这就是北方水路咽喉,京城门户——通州大码头!其繁华与忙碌,远超江宁府数倍。
“俺的亲娘咧…”张铁柱站在李明身后,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这…这船也太多了!人…人比俺们村秋收时晒谷场上还多十倍!不,一百倍!看!那大船,比咱坐的这个还大!上面堆的麻袋,山一样高!乖乖,这得装多少粮食?”
忠叔不知何时也来到甲板,站在李明另一侧,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声音低沉:“少爷,通州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待会儿船靠稳了,我们就在码头附近找间干净的客栈歇下,莫要轻易走动。明日一早换乘马车进京,半日便到。”
李明点头应下,目光却忍不住被码头上的景象吸引。
他看到精悍的漕帮汉子赤裸着上身,扛着沉重的麻包,喊着整齐的号子在跳板上来回奔走,黝黑的皮肤在灯火下闪着油光,肌肉虬结如铁。看到穿着绸衫、头戴瓜皮帽的牙行中人,拿着算盘和账本,在船边与客商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看到挎着篮子兜售熟食、瓜果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穿梭。也看到倚在昏暗角落、眼神飘忽、形迹可疑的身影。
船终于靠稳,搭好跳板。忠叔经验老道,很快就在离码头不远不近处寻了一家看起来还算规整的“悦来客栈”住下。客栈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南腔北调混杂。跑堂的伙计端着硕大的托盘,上面摞着热气腾腾的菜碗,在桌椅间穿梭如飞,嘴里喊着“借光!油着!”。
李明三人要了楼上临街一间稍显清净的雅座,点了几个清淡小菜。刚坐下,就听得旁边一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高谈阔论,嗓门洪亮,带着走南闯北的豪气,也透着一股子焦虑。
“娘的!这京城的行情,真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个络腮胡汉子灌了口酒,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老子运了五百匹松江细布进京,想着能赚个差价。结果呢?刚到通州,就听说户部又出了新章程,‘折色’变了花样!以前是七钱银子折一石粮,现在倒好,非得要新铸的那种带龙纹的‘宝钞’!那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
“谁说不是!”对面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接口,愁眉苦脸,“新钞?印得倒是挺花哨,可市面上谁认?兑不出银子!我那批徽州墨,本指着卖给国子监的生员老爷们,可听说国子监现在都发愁,博士的俸禄都拖着用新钞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