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拿功名吓唬人!”瘦高吏卒不耐烦地打断,唾沫星子横飞,“秀才?秀才多了去了!到了这天子脚下,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老子管你什么秀才!不查?那就别进城了!后面等着去!”他一挥手,两个兵丁立刻上前,作势就要去搬马车上的书箱。
周围等待入城的人群投来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李明眼神微冷,正要上前。忠叔却抢先一步,挡在兵丁面前。他并未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平静,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在瘦高吏卒眼前展开。
“这位差爷,不识字没关系,”忠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的耳中,“认得这户部衙门的朱砂大印吗?认得‘李承宗’三个字吗?”
“户…户部?”瘦高吏卒脸上的蛮横瞬间凝固,三角眼死死盯住文书上那方鲜红刺眼的户部大印,以及“李承宗”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名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李承宗!新任户部郎中!皇帝特旨擢升的心腹红人!这名字,最近在京畿官场底层的小吏圈子里,可是如雷贯耳!谁不知道这位爷是带着圣眷入京,掌着钱粮赋税的实权?
瘦高吏卒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身后的两个兵丁也僵住了,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这…”瘦高吏卒舌头打了结,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腰杆瞬间弯了下去,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原…原来是李郎中的家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抽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小的们瞎了狗眼!惊扰了公子爷!公子爷您大人有大量!快请!快请进城!”
他点头哈腰,恨不得趴在地上,对着身后兵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李公子让路!把拒马搬开!”
兵丁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挪开路障。
忠叔面无表情地收起文书,看也不看那点头哈腰的吏卒,对李明恭敬道:“少爷,请上车。”
李明深深看了一眼那瞬间变脸的吏卒,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他转身上车。张铁柱则挺起胸膛,狠狠地瞪了那瘦高吏卒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才跟着上车。
马车在吏卒和兵丁们无比恭敬、甚至带着惶恐的目送下,畅通无阻地驶入了深邃的城门洞。
光线骤然一暗。巨大的青石拱顶压迫在头顶,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回声在洞壁间隆隆作响。洞壁上,历代兵火留下的烟熏火燎和刀砍斧凿的痕迹依稀可见,无声诉说着这座城门见证过的血雨腥风。
“明哥儿,那文书…是老爷的官凭?”张铁柱在昏暗的车厢里,压低声音,带着兴奋和后怕,“乖乖!真管用!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李明靠在车厢内壁,感受着车身的震动,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城门洞深处那越来越近的光亮出口。忠叔方才亮出父亲官凭时,那瘦高吏卒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仅仅是恐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某项任务?
这刁难,究竟是底层小吏习惯性的敲诈勒索?还是…受人指使,刻意为之的试探?试探他李明初入京城的反应?试探李家在京城的分量?
无论是哪一种,这小小的城门风波,都如同一个冰冷的开场锣,清晰地宣告:京城,到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权力的博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戴着面具。
马车驶出幽暗的城门洞,骤然涌入的光明让李明微微眯起了眼。
眼前,豁然开朗!
笔直宽阔、足以并行十数辆马车的御道,如同一条铺向天际的金光大道!两侧是鳞次栉比、望不到尽头的商铺楼宇,飞檐斗拱,旌旗招展!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声浪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各色服饰、各样口音的人摩肩接踵,演绎着帝都的繁华与活力。空气中混合着香料、食物、牲畜、脂粉、尘土…等等无数种复杂的气息,浓烈得让人窒息。
这就是真正的京城!大明帝国的中心!
李明的目光却并未被这扑面而来的繁华所迷惑,他锐利的视线如同扫描般,飞快地掠过御道两旁攒动的人头。父亲信中提到的“可靠旧部”,手持青竹骨扇…会在哪里?
他的目光扫过街边一个卖字画的摊子,掠过几个驻足看杂耍的路人,又看向对面茶楼二楼敞开的窗口…突然,他的视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定住了!
那里,靠近一家绸缎庄的廊柱阴影下,安静地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布袍、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男子。他手中,正随意地把玩着一柄展开的折扇。扇骨,是温润如玉的青竹!扇面上,似乎绘着疏淡的墨竹,在喧嚣的背景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沉静。
似乎感应到李明的目光,那中年男子微微抬起头,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平静地迎了上来。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李明的心,猛地一跳!
正阳门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的颌骨,沉沉地笼罩在喧嚣的入城车流之上。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马蹄的嘚嘚声、商贩的叫卖声、兵丁的呵斥声、行人的抱怨声……各种声响在深邃的城门洞内碰撞、回荡,最终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巨大噪音。
李家的马车,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着缓慢蠕动的人流,一点点挪向那象征着权力与机遇的入口。张铁柱骑在马上,努力履行着“多看少言”的承诺,但眼珠子却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他一会儿被城墙上巨大的铆钉吸引,一会儿又被守门兵丁锃亮的枪尖晃了眼,嘴巴闭得紧紧的,腮帮子却因憋着话而鼓得像塞了两个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