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惊雷余威尚在,京城的空气里还弥漫着钱有德下狱的肃杀之气。
然而东宫静观居的积微斋内,气氛却如同烧开的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紧张又亢奋的热气。
试点批了!
扬州,这块硬骨头,终于要啃了!
“都动起来!动起来!”太子属官周正,这位素来以方正严肃着称的御史,此刻也难掩激动,袖子撸到胳膊肘,化身成了积微斋的总调度,“王主事!河工稽核司的架构细则,今日必须拿出初稿!李主事!分段责任制的权责划分和连坐细则,最迟明早!赵给事中!商运准入标准和竞标流程,你熟商事,务必严谨,既要引入活水,又不能泥沙俱下!”
被点名的几位年轻官员,都是太子从各部挖来的锐意改革的“少壮派”,此刻一个个眼冒精光,如同打了鸡血,应诺声铿锵有力,笔走龙蛇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激昂的背景音。
斋内原本清雅的书卷气,此刻已被墨香、汗味和浓茶的气息彻底取代。
地上铺开了巨大的运河舆图,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写着人名、地名、数字的纸条,如同作战沙盘。
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卷宗,全是历年漕运的损耗记录、河工奏报、贪墨案例——这些都是李明要求找来的“弹药”。
风暴的中心,李明反而最“安静”。
他坐在靠窗的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张素笺,手边一盏浓茶早已凉透。
他时而凝眉沉思,时而运笔如飞,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章程条款。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轮廓,那沉静的姿态,与周遭的忙碌形成了奇异的和谐,仿佛一尊定海神针。
“明之兄!”一个负责核算的年轻官员拿着几张纸,愁眉苦脸地凑过来,“稽核司的初期预算,户部老狐狸们卡得太死!这点银子,别说招募精干人手,连买几套像样的桌椅都够呛!这不是摆明了要咱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李明头也没抬,笔下不停,声音却清晰地传来:“预算卡,是意料之中。
他们要的就是我们束手束脚,最后落个‘靡费国帑’的罪名。
换个思路。”
他笔尖一顿,在纸上圈出几个字:
“一,稽核人员,初期不必求多求全,贵精不贵多。
从都察院、刑部抽调有查账经验的底层干吏,以‘借调历练’名义,太子出面协调,阻力最小。
二,办公场所,扬州府衙、漕运衙门、乃至废弃河工所,皆可暂用,不必新建。
三,装备?纸笔墨砚,足矣。
查账,靠的是脑子,不是花架子。
把这份预算,砍掉浮华的三分之二,只留最核心的薪俸和必要差旅,重新报上去。”
年轻官员听得眼睛发亮,一拍脑门:“对啊!咱们要的是实效,不是排场!明之兄高见!我这就去改!”他拿着纸,风风火火地又冲回了自己的位置。
李明刚解决完一个难题,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李修撰!这分段责任制,连坐范围如何界定?是只连坐该段河工官吏,还是连坐其直属上官?若是后者,恐怕激起反弹过大,推行阻力倍增啊!”负责此条的李主事一脸纠结。
李明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指着上面标注的河段:“连坐,不是目的,是手段。
目的在明晰责任,杜绝推诿。
范围过大,确实易生抵触,过小,又恐形同虚设。”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舆图上几个关键节点画了圈:“核心在‘段首’与‘段尾’责任人!将此二人定为‘主责’,同段其他官吏为‘协责’。
主责担七成,协责担三成。
若主责玩忽职守,导致本段失事,主责重罚,协责连坐轻罚。
若协责失职导致问题,主责因失察连带轻罚,协责重罚。
至于上官…”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分段责任制推行初期,暂不连坐上官!但需明文规定,上官对下属主责人选负有考核举荐之责!若所荐非人,导致主责连续渎职,则追究其失察之责!这叫…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
李主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妙!既给了下面压力,又不至于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温水煮青蛙…煮死那些蛀虫!”
斋内气氛热烈,讨论声、争论声不绝于耳。
唯独角落里,一个巨大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张铁柱,被李明委以“后勤总管兼提神专员”的重任。
他穿着新发的东宫侍卫服,显得更加魁梧雄壮,像一尊铁塔杵在那里。
起初,他还精神抖擞,拎着个大铜壶,穿梭在书案之间,给各位“军师”续水,嗓门洪亮:“王大人,添水不?”“赵大人,热茶来喽!”
可随着夜色渐深,积微斋内灯火通明,笔耕不辍,争论不休的声音如同催眠曲。
张铁柱那双原本瞪得溜圆、努力想从那些蝌蚪文里看出朵花来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
“柱子,给陈大人那边送份新誊抄的草案。”
李明头也不抬地吩咐。
“哎…好嘞…”张铁柱迷迷糊糊地应着,抓起桌上一份文书,摇摇晃晃地朝着陈给事中的位置走去。
他脚步虚浮,眼神迷离,脑子里全是酱肘子和肉包子的幻影。
眼看离陈给事中的书案还有三步之遥,张铁柱的眼皮终于彻底合拢,沉重的脑袋带着整个魁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攻城锤,义无反顾地朝着前方——那扇坚硬厚实的楠木门框——撞了过去!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擂鼓般的巨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讨论声和书写声!
整个积微斋为之一震!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声音来源。
只见张铁柱整个人呈大字型,结结实实地“贴”在了门框上!他捂着瞬间鼓起一个大包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眼泪花儿都在眼眶里打转,整个人彻底懵了,傻乎乎地看着眼前旋转的门框和满屋子惊愕的脸。
短暂的死寂后。
“噗嗤…”不知是谁先没忍住。
随即,如同点燃了笑引,“哈哈哈哈哈哈!”积微斋内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哄堂大笑!连素来严肃的周正都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
熬夜的疲惫和紧张的气氛,被张铁柱这惊天一撞,撞得烟消云散。
“哎哟俺的娘诶!”张铁柱摸着额头上迅速肿起的红包,疼得直抽冷气,委屈巴巴地看向李明,“表哥…哦不,少爷!这门…这门它偷袭俺!”
李明也被这活宝逗得忍俊不禁,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轻了几分。
他强忍着笑意,指了指旁边的小榻:“柱子,你的‘提神’方式…过于激烈了。
去那边小榻歪一会儿,养足精神,明日还有重任。”
“重任?”张铁柱眼睛一亮,瞬间忘了疼,“啥重任?打架不?”
“比打架重要,”李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明日,随我去拜访几位阁老大人,还有…准备行装。
我们要出趟远门了。”
张铁柱一听“远门”,顿时精神百倍,把额头的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摩拳擦掌:“出远门?好!俺这就去磨俺的‘兵器’!”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角落,仿佛刚才撞门框的不是他。
留下满屋子人看着他壮硕的背影,又是一阵忍俊不禁的轻笑。
积微斋的灯火,一直亮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一份份凝聚着众人心血的详细章程、人员预案、监督细则,如同即将出征的利箭,被仔细捆扎,整装待发。
窗纸上映出李明伏案疾书的剪影,沉稳而坚定。
门框上那个隐约可见的凹痕,则成了这场“积微斋战役”最独特的勋章,记录着一个憨憨保镖的“提神壮举”,也预示着前路的…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