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是东郊樱林背后的一片缓坡,背风向阳,像被春天特意熨平过。
李婶拿出准备好的野餐垫铺在草坪上,那是一张待这淡蓝色小碎花话的一张磨毛垫子。
白恩月把保温桶、三明治、草莓蛋糕一一摆开,小秋抱着兔子玩偶刚一躺下,裙摆沾了碎花瓣,整个人像刚被风揉乱的小樱花。
“奶奶,您坐这儿,我给您挡太阳。”
白恩月撑开一把米色小阳伞,伞面边缘绣着一圈雪白色的小蕾丝。
老太太眯眼笑,把沉香木珠串绕在腕上。
白恩月正俯身替老太太掖好膝上的薄毯,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循声望去,只见另一张野餐垫上,一家三口正围坐成圈:
小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双马尾,手里攥着一只粉蓝风车,风一吹,叶片呼啦啦转,她便咯咯笑着扑进妈妈怀里;
妈妈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眉眼弯弯,低头替女儿擦掉鼻尖沾到的奶油,顺手把一颗沾了糖霜的草莓喂到丈夫嘴边;
爸爸则举着拍立得,半跪在地上,镜头里定格住妻子歪头、女儿鼓腮的俏皮瞬间,闪光灯一亮,一家三口笑作一团,连旁边的柯基犬都摇着尾巴凑热闹,蓬松尾巴扫过野花,惊起几只蝴蝶,绕着他们盘旋不去。
白恩月眼波一闪,脸上牵动起一丝微笑,可她嘴角却隐约带着几分苦涩。
她装作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开。
再远些,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支起便携投影仪,幕布上播放着老电影《四月物语》,胶片质感在日光下泛着柔雾;
他们身前铺着红白格子餐布,上面摆满便利店买的饭团、炸鸡和冰镇汽水,有人弹着尤克里里,旋律轻快,一股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弥散在微风中,看得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不少。
更靠近樱林的地方,一对白发老夫妇并肩坐在折叠椅上,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正用镊子小心翼翼把掉落的花瓣夹进书本里做书签;老太太则把保温壶里的热茶倒进两只搪瓷杯,杯沿印着褪色的“囍”字,她递过去时,老先生抬头冲她笑,眼角的皱纹像樱花一样舒展开来。
风掠过,花瓣落在老太太银白的发髻上,老先生伸手拂去,指尖却故意停顿片刻,惹得老太太嗔怪地拍他手背,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少年时。
白恩月收回视线,低头替小秋把草莓蛋糕上的奶油抹平,小秋正学着隔壁姐姐的样子,把风车插在蛋糕顶端,奶声奶气地宣布:“这是樱花风车蛋糕!”
老太太端起茶杯,轻轻碰了碰白恩月的,“真好啊,幸好你们今天陪我来了,我才能看到这一幕幕。”
阳光越发柔软,远处传来风筝线被风吹得嗡嗡作响的声音——一只巨大的鲸鱼风筝正缓缓升空,尾巴扫过花瓣雨,像是要游进那片湛蓝的、被樱花染粉的蓝天里。
风把樱花瓣卷得更高,像一场粉色的旋风,而就在这阵风里,鹿嘉诚牵着父亲的手,从坡道尽头慢慢走来。
白恩月眸子一沉,也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父子两人。
鹿嘉诚今天穿得极乖巧:奶咖色小西装,领口系着丝绒蝴蝶结,头发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
可只有白恩月注意到,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扫过她的瞬间,闪过一丝与年纪极不相称的阴冷。
“曾祖母好。”
“表舅妈好。”
鹿嘉诚奶声奶气地行了个小绅士礼,声音甜得几乎滴出蜜来。
这声音太过虚伪,惹得白恩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爸爸——薛远舟比从前清瘦许多,眼角多了细纹。他停在两步外,礼貌地颔首:“龙祖母,恩月,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老太太端详他几秒,轻轻叹气:“远舟啊,好久不见。”
她声音像从旧相册里翻出来的,带着几分遗憾。
老太太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小秋却像被什么惊到,一把抱住白恩月的手臂,兔子玩偶的耳朵蹭在她腕口,轻轻发抖。
鹿嘉诚歪头,笑得天真又灿烂:“小秋姐姐,我带了水彩笔,要不要一起画樱花呀?”
他晃了晃背在身后的小画夹,画夹上别着一枚金属章鱼徽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银光。小秋脸色唰地白了,指尖死死攥住白恩月的衣角。
白恩月半蹲下来,挡住鹿嘉诚的视线,语气温柔却疏离:“小秋今天累了,下次吧。”
鹿嘉诚“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明显对白恩月的插手感到不满。
他转身前,忽然用只有白恩月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表舅妈,章鱼先生让我代它向你和小秋问好。”
那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却惊得白恩月指节一紧。
鹿嘉诚已经蹦蹦跳跳跑开,小皮鞋踩碎几瓣樱花,像故意碾过谁的伤口。
薛远舟和老太太寒暄几句之后,忽然没了话题,他脸上闪过一阵尴尬。
老太太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轻轻说了句:“你去陪孩子吧。”
薛远舟这才像是得救一般,朝着鹿嘉诚的方向走去。
在经过白恩月和小秋时,他还是友好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久久盯着那个背影,摇摇头,轻声嘟囔一句:“真是可惜了。”
虽然白恩月对于鹿嘉诚母子俩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是薛远舟那种温良的性格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不远处,薛远舟正弯腰替儿子支起画架,父子俩的背影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游客们的镜头里,他们是其乐融融的“最佳亲子范本”——
鹿嘉诚踮起脚尖蘸颜料,回头冲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薛远舟半跪着替他调色,脸上挂着宠溺的笑;
有路过的阿姨递给他们两颗糖,鹿嘉诚双手接过,奶声奶气地道谢,逗得阿姨直摸他的头。
可只有白恩月看见,小男孩低头时,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笑。
樱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画纸上,被他随手拂去——像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
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喊声打断了这份暂时的宁静:“薛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