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晒得新昌县青石板路微微发烫,街边店铺的幌子蔫蔫地垂着。
常县令额角的汗珠就没停过,顺着胖乎乎的脸颊往下淌。
他心里那份惴惴不安,比这暑气还熬人。
朝廷的消息他早收到了,新封的县主就要驾临。
他连着修书好几封,向京中旧日同窗打听,回信说得明白:这位县主,乃是永定侯府的嫡长女沈嘉岁;而她身边的县马,更是曾执掌刑狱、声名赫赫的前大理寺卿——燕回时。
这两个名字,哪一个都像千斤重石压在常县令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此刻,看着眼前清隽挺拔、气度沉凝的燕回时,他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两截,嗓子眼挤出谄媚的调子:“县马大人,您……您请。”
先前还凶神恶煞堵着门的官差们,早吓得缩到了墙根,大气不敢出,硬生生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来。
燕回时神色不动,径直走向那悬在房梁下的妇人。
他动作利落却不失稳重,先仔细掰开死者紧攥的手指,查看指甲缝隙;又俯身凑近,观察她微微张开的唇舌和鼻息;最后,指尖轻轻按压脖颈上那道紫黑的勒痕。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他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常县令粗重的呼吸。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
片刻,他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的陈设,最终定格在那扇半开的旧木窗上。
他掏出一方素白帕子,走到窗边,隔着帕子,在积着一层薄薄浮灰的窗台上轻轻一按。帕子离开时,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上面沾染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黄泥。
“凶手是从这里潜入的,”燕回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死者曾激烈反抗,被凶手捂住口鼻,窒息而亡。”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地上那具冰冷的躯体,“这悬梁自尽的假象,是凶手事后布置的。”
常县令张大了嘴,一脸茫然:“可……可仵作验过,分明是吊死的。”
“生前上吊与死后悬尸,痕迹截然不同。”
燕回时的声音沉下去,如同冰水浇在人心上,“生前上吊者,脖颈勒痕深紫,皮下有淤血,舌尖多顶出;而死后悬尸者,勒痕浅淡,呈灰白色,舌不外露。死者面色青紫,指甲泛绀,口鼻处有轻微擦伤,正是被强行捂住、窒息挣扎的迹象。”
旁边一直搓着手、脸色涨红的仵作,此刻双眼放光,像饿汉见了珍馐,急急上前一步,深深作揖:“大人高见!小的愚钝,只知皮毛,从未听闻如此精妙的验法!求大人开恩,改日容小的备薄酒,再向大人讨教一二!”他声音激动得发颤。
常县令狠狠瞪了仵作一眼,这没眼力劲的!
他赶紧转向燕回时,挤出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那县马大人是如何断定,凶手必是从这窗户潜入的呢?”
“既是窒息他杀,门窗便是关键。”燕回时走到门边,指尖划过完好无损的门栓,“正门无撬压痕迹,锁扣完好,凶手如何入内?”
他目光再次投向那扇不起眼的窗户,“唯有此窗,无锁可落。窗台看似干净,却积了这层浮灰,”他拈起帕子,让那点黄泥在阳光下更显眼,“这泥印新鲜,必是凶手翻越时所留。”
说着,他又走回尸体旁,用帕子隔着,轻轻捏起死者右手,展示给众人看,“再看死者指甲缝中,嵌有新鲜皮屑。凶手行凶时,必被死者抓伤!常县令,顺着这条线索,排查身上带抓伤之人,凶手不难擒获。”
“对对对!县马大人明察秋毫!”常县令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对着手下官差吼道,“都聋了吗?!还不快滚去查!挨家挨户,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挨千刀的畜生给我揪出来!身上带抓伤的,一个也别放过!”
一直跪伏在尸体旁、哭得几乎脱力的男人,此刻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燕回时脚边,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要不是您……我娘子她就要背着不清不白的名声去了啊……”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
燕回时微微俯身,稳稳地扶住男人颤抖的肩膀,将他搀起。
“逝者已矣,节哀。你还有稚子需要抚养,要保重自己。”
男人闻言,死死抱住身边懵懂无知的孩子,将脸埋在孩子小小的肩头,压抑的呜咽声令人心酸。
四周围观的街坊邻居们,看向燕回时的眼神彻底变了。
震惊、敬畏、感激,取代了最初的疑虑和看热闹的心态。窃窃私语声像水波一样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老天爷……这位县马爷,神了!”
“三下五除二,就把案子破了?常老爷这些年白干了?”
“嘘!小声点!不过,以前那些案子,怕不是……”
“谁说不是呢?唉!”
这些低语钻进常县令耳朵里,让他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使劲搓了搓脸,重新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对着燕回时和一直站在旁边、神色平静的沈嘉岁深深作揖:“县主、县马一路舟车劳顿,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还请二位贵人移步县衙稍歇,下官这就命人备下接风宴席,为二位贵人洗尘!”
沈嘉岁这一路颠簸,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对驿站那些粗粝吃食更是腻烦透顶。
此刻听到“宴席”二字,仿佛闻到了热腾腾饭菜的香气,疲惫的眉眼舒展了些。
她轻轻颔首,正好也借这个机会,看看这新昌县的“父母官”和头面人物都是些什么角色。
常县令如蒙大赦,连忙在前引路。
燕回时与沈嘉岁对视一眼,便随着那抹殷勤的官袍身影,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甬道,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身后,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渐渐被抛远,但新昌县百姓心中关于这位“县马爷”的传说,才刚刚开始。
途中,沈嘉岁突然问起关于她封地的事情。
“朝廷的文书半月前就送到了。”常县令说话时手指无意识搓着腰间玉带,“按规制,整个新昌县只有城西那块地配得上县主府,离城门不过一里路。”
燕回时解下披风递给侍从:“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去瞧瞧。”
两百亲卫的铁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沈嘉岁抚过腰间的县主令牌:“这么多人住城里确实不便。”
她转头吩咐纪再造,“让弟兄们在城外扎营,把咱们带来的粮草看顾好。”
穿过城门时,守城兵卒慌忙跪成两排。
常县令引着众人沿黄土路西行,道旁野菊开得正盛。
不过半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青翠山峦环抱中,数百匹骏马正在溪畔饮水嬉戏。
“那儿是钱家的马场。”常县令话音未落,两匹枣红马突然扬起前蹄,惊得随行侍卫按住刀柄。
他急忙解释:“十年前钱家在此圈地养马,如今已有三百余匹。下官月前就催促他们搬迁,可钱家总说……”
“总说要等黄道吉日?”燕回时冷笑,玄色靴尖碾碎颗石子,“常大人在这县令位上十七年,倒把好耐性磨出来了。”
常县令面色发白,官袍下摆沾着草屑:“下官惭愧。钱家乃是新昌县四大家族之一,连衙门差役的饷银都要看他们脸色,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今晚接风宴可请了钱家人?”沈嘉岁忽然开口,指尖划过马场边歪斜的木桩。
常县令忙不迭点头:“四大家族都递了帖子,钟家今日办周岁宴,怕是正聚在一处说闲话。”
此时城东钟府正厅,八仙桌摆满红烧蹄髈与桂花酿。
钱家二爷捏着请柬冷笑:“区区侯府小姐带着个赘婿,也敢来新昌摆谱?”
他顺手把请柬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着“燕回时”三个字。
“听说那县马原是大理寺卿?”钟老爷剔着牙,肥厚手掌拍在孙儿襁褓上。
“昨日黄花罢了!”孙家当家晃着酒盅,“我侄儿在吏部当差,说他犯的可是杀害皇子的大罪,圣上开恩才留条命当赘婿……”
满堂哄笑惊飞檐下麻雀,酒气熏得红灯笼都晃了三晃。
钱老爷眯眼望着西边山峦:“我那马场风水宝地,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县衙后院,沈嘉岁正对着铜镜理妆。
燕回时倚着门框抛接匕首,寒光在他指间翻飞如蝶。”四大家族若是故意不来,倒是省得应付。”
他突然收刃入鞘,“常县令说钱家马场东侧有片桦木林?”
“你想夜探?”沈嘉岁将金步摇插入云鬓,“记得,让纪再造带十个好手跟着。”
……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了新昌县。
县衙后堂灯火通明,接风宴的席面已铺排开来,热气腾腾的菜肴香气混合着酒香,在空气中浮动。受邀的宾客们陆续上门,除了常县令及其心腹,多是些小商人、小地主。
他们脸上堆着小心谨慎的笑容,拎着或轻或重的贺礼,规规矩矩地向端坐主位的沈嘉岁和一旁神色淡然的燕回时行礼问安。
“县主安好,县马安好。”
“恭迎县主、县马驾临新昌!”
气氛不算热络,但也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客套。
常县令频频望向门口,额角又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眼看着月上中天,席面都上了大半,最重要的那几位却连影子都没见着。
他坐立不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终于忍不住低声对沈嘉岁解释道:“县主,可能他们几个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下官再派人去催催?”
下首一个小地主,仗着离得近,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回县主、县马、常大人,今日是钟家嫡长孙的周岁宴,魏家、钱家、邓家的老爷们,怕是都在钟府那边吃酒贺喜呢。”
他声音越说越小,偷偷觑着沈嘉岁的脸色。
沈嘉岁闻言,脸上倒没什么波澜,只拿起银箸,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青花瓷碟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目光扫过席间略显局促的众人,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原来如此。既如此,那就不必再等。各位远道而来,不必拘束,吃好喝好便是。本县主一路劳顿,可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她已夹起一块新昌特有的、裹着金黄酱汁的酥炸河鱼,送入口中。外酥里嫩,鲜香中带着一丝本地山椒的独特辛香,瞬间抚慰了她被粗劣驿站伙食折磨多日的肠胃。
饥饿感汹涌而来,她也顾不得太多仪态,动作虽不失优雅,速度却明显快了几分。一连尝了好几样特色菜肴,直到腹中有了饱足感,她才放缓了节奏,端起温热的米酒抿了一口。
放下酒杯,她环视席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笑意:“方才听诸位提及‘四大家族’,本县主初来乍到,倒想听听,这新昌县的四根顶梁柱,都是哪几位?”
席间一位穿着体面绸衫的小商人,极有眼力见地立刻站起身,躬身回道:“回县主话,这四家分别是钱、钟、魏、邓。”
他语速清晰,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头一个钱家,乃是本地根深蒂固的地头蛇,族人众多,三教九流皆有涉足,势力盘根错节,轻易……咳,轻易不好招惹。第二个钟家,是咱们新昌县最大的地主,名下良田千顷,佃户少说也有四五百户,堪称新昌第一田主。
再就是魏家,虽说只是北方第一士族钟家在南边的旁支,但借着嫡支的势力和名望,在新昌县也是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最后是邓家,专营商贾之道,生意做得极大,南北皆有往来,咱们县城街面上十家铺子,倒有八家挂着邓家的招牌。”
沈嘉岁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地头蛇、大地主、士族旁支、大商人。
呵,这小小的新昌县,水浅王八倒挺多的。
她忽然放下酒杯,清脆的声响让席间瞬间安静下来。
沈嘉岁目光清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在座诸位,不知哪位与那钱家说得上话?”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县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常县令更是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