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老爷明鉴啊!”人群里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一个老妪踉踉跄跄地挤出人丛,扑倒在石阶前,“青天大老爷!燕县尉!您要为小老儿做主啊!就是他!就是这挨千刀的贼骨头‘铁手孙’!他……他偷光了我儿媳妇临死前给我老婆子留下的那点子银镯子和棺材本啊!”
老妪声泪俱下,额头砰砰磕在青石板上,“那可是我儿媳妇的命换来的。他偷了去,我老婆子活不成啦……”
“铁手孙!”燕回时冰冷的目光扫过那汉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周围的喧哗,“今日人赃俱获!当街行窃,拒捕伤人!嚣张至此,真当我新昌没有王法了吗?!”
“呸!燕回时!你个小白脸子!凭你也想扒老子的皮?老子剁……剁……”那“铁手孙”梗着脖子,挣扎着还想放狠话,却被身后一个衙役用刀鞘重重砸在后腰上,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啃了满嘴的泥。
燕回时嘴角向下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手终于离开刀柄,向前一举。
他身后一位书吏,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卷公文,当众展开,朗声宣道:“县尉堂谕!惯犯孙二保,绰号‘铁手孙’,屡行窃盗,危害乡里,经年捕而未得。今再度行凶被捕,人证物证俱在!其行窃拒捕在前,咆哮公堂在后,藐视国法,罪无可赦!着即——”
书吏的声音猛地拔高:“当街重责四十水火棍!枷号三日示众!以儆效尤!”
“好!”一个汉子猛地举起手臂,爆发出炸雷般的一吼,“打得好!打得解气!这王八羔子早该收拾了!”
“打!使劲打!燕县尉青天!为民除害!”人声如潮,层层叠叠地汹涌而来,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
衙役们早已拖着两根碗口粗的水火棍上前。一人一边,将那“铁手孙”死死按在地上。紧接着,那沉重粗长的棍子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砸落!
棍棒落下如同雨点,沉闷的击打声与惨叫声交织,很快被淹没在人群雷鸣般的叫好声中。
“四十!还有三十七!”
“打!打狠点!看他还敢不敢作恶!”
“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人群中,一个鬓角斑白的老者喃喃自语,眼中竟隐隐泛出些许水光。
旁边几个人闻言,纷纷附和:“是啊,多久没见着这么硬气的官爷了!”
“燕县尉!这才是真给咱们小百姓办事的官!”
沈嘉岁的马车安静地停在沸腾的人潮外围。
她放下布帘,靠回车壁。
侍女悄悄观察着她,县主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之色,甚至连一丝欣慰的笑意也没有。
只有眼帘微微垂下,似乎在静听着那喧嚣下蕴含的东西。
良久,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马车狭小的空间内响起。
她吩咐车夫:“等一等。”
门外四十棍打完,人声鼎沸久久未散。
沈嘉岁看看日头,估摸着里面也该是吃饭的光景,这才命侍女提了食盒,绕到县衙侧边一道不起眼的角门进去,径直向后堂走去。
推开门,里面却并非想象中的两人对坐,而是三人。
靠窗的方桌旁,坐着燕回时和常县令。
常县令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深色绸袍,正端着碗,小口喝着汤,脸上带着一丝强撑的疲惫。
燕回时则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箭袖常服,显然是刚处理完衙门外那场大场面,洗了手面回来。
另一个人则坐在常县令左手下首的椅子上,沈嘉岁认出是专管内宅文书并打理些后勤琐碎的幕僚赵先生。
饭桌上的气氛显然谈不上热络。
燕回时动作利落,筷子落处,只取离自己最近的两碟素菜,咀嚼无声。
常县令喝了几口汤就放下了碗,目光有些游离地落在桌上盘子里那条已见骨的鱼上,眉头锁着,仿佛心事比这盘中冷掉的鱼骨头还多。
赵先生陪着,小口吃着饭,偶尔抬眼看看县令的脸色,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菜肴摆放随意,显得有些潦草,只有一小盘颜色翠得发亮的青蔬显得尚可入口。
“回时,常大人。”沈嘉岁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几乎凝滞的寂静。
常县令一个激灵,手一抖,筷子尖端几粒米饭掉回了碗里。
他猛地抬头,脸上硬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哎呀,县主来了!快,快请坐!”
他局促地站起身,目光扫过紧随在沈嘉岁身后的侍女手上那个红漆食盒。
燕回时也放下碗筷站起身,对着沈嘉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眼底深处那层处理公务时的冰霜稍有松动。
沈嘉岁目光在常县令脸上一转,又掠过桌上明显剩了不少的饭菜,微微一颔算是打了招呼,侧过身对着侍女示意。
侍女伶俐地上前,掀开食盒盖子。一股清新诱人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两荤两素一汤,并一碗喷香的白米饭,热腾腾地摆在了常县令面前那张空置的桌上。
“今日厨房炖了点儿热汤,清爽开胃。”沈嘉岁的语气自然寻常,仿佛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妻子送饭,“想着大人和回时在衙里忙碌,可能饮食粗糙些,正好顺路送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将几碟小菜从食盒中取出,摆放整齐。
常县令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连连摆手:“有劳县主费心,真是折煞下官了!”话语客气至极,身体却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既不敢凑得太近,也不敢显出太过明显的疏离。
沈嘉岁没有过多客套,只留下汤菜便示意侍女退至一旁。
常县令只得硬着头皮坐下,象征性地拿起汤匙搅动着碗里的蛋花汤。
汤色清亮,嫩黄的蛋花打着旋儿,青翠的葱花点缀其间,看着十分开胃。
可常县令舀起半勺,送到嘴边,也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大人,汤可还顺口?”沈嘉岁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顺口,极是顺口!劳烦县主了!”常县令的声音突兀地拔高了几分,几乎有些刺耳。
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燕回时,只见燕回时正将一块剔好刺的鱼腩放到沈嘉岁面前的小碟里,动作自然熨帖,那点清冷的煞气在妻子面前荡然无存。
常县令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堵得发慌。
沈嘉岁用小汤匙拨弄着碟子里的鱼腩,只略略尝了一口便放下。
汤碗袅袅腾起的热气在她沉静的面容前氤氲开,那双清亮的眼睛透过薄薄的水汽,落在常县令脸上,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适才去了一趟工地。巧得很,魏老爷子也在那儿看着县主府起建。正说起县丞出缺之事,倒有一人,很是合适。”
常县令手上汤匙猛地一顿,在碗沿上磕出一声轻响。
魏老爷子?县丞?
沈嘉岁的动作太快了!快得让他毫无喘息余地。
魏家旁支在新昌县盘踞多年,树大根深,连主家颍州那边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和魏家搭上了线?
沈嘉岁仿佛没看到他骤变的脸色,语气依旧平静:“魏家三爷魏恭,是正经科考出身,举人功名。论才学,足以佐理县务;论出身魏氏门第,通晓礼法;何况就在本县,乡绅风评一向颇佳。由他接任县丞,正合其位。”
窗外蝉鸣聒噪,阳光在窗棂上投下灼热的光斑。常县令觉得喉咙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举人功名,魏家背景,乡绅风评——这三个理由,如同三根沉重的秤砣,他根本无力反驳。
侍女侍立角落,低着头,眼神却悄悄转动着;幕僚赵先生则把头埋得更深了,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几息之后,常县令猛地站起身,对着沈嘉岁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县主思虑周全,魏举人之才,冠绝新昌,确是填补县丞空缺的不二人选!下官今日午前就着手起草正式文书,即刻呈报颍州府衙!定恳请府台大人,早日核放批文!”
沈嘉岁微微颔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如此,就劳烦常大人了。公务繁忙,大人请便,我与回时也告退了。”
说罢,她与燕回时先后起身,没有再多看那几乎钉在原地的常县令一眼,径直向门外走去。
……
城西那片原本荒着的坡地,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
几排簇新的青砖厂房整齐地立着,青瓦覆顶,墙壁砌得密实又高挺,还带着刚垒起来时泥浆和砖石特有的味道。
厂房前后都开了宽阔的门,装上了整扇厚实的松木板,漆了深桐油,还没干透,在日头下微微反着深色光泽。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一片嗡鸣的响声,像几十只纺车一起开动,又夹杂着不少女子的讲话声。
这是女工们的声音。
她们穿着统一发的粗布罩衣,裹着头发,一队队从不同的门进进出出,脚步匆匆。
厂区四角立起角楼,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但若眼尖,偶尔能瞥见上面立着巡守的壮丁。
沈嘉岁站在库房那扇对开的厚重木门前,手抚过门板上新打的黄铜门环。
在她身边站着的是这次负责火柴厂工事的大管事姚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皮肤微黑,眼神却亮得很有神,正恭敬地汇报着厂里情形。
“县主,库房最要紧。按您吩咐,修得格外坚固,就这一扇门。里头按隔间分开放置,”姚墨声音不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画,“靠着东头最大那块儿码的是粗柴火,预备着厂里烧水、烧热风洞房都要用。旁边靠墙堆的是才从码头上卸下的磷矿石,用油布盖着,防潮。硫磺堆也分了两块,一边是成块成块的毛石,带着杂质,另一边是些初筛好的硫磺碎屑。再隔间放的是黏土、胶粉、细蜡、锉石粉这些配料。”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库房这边,从码头运货入库盘点到按单子往各区出料,只安排了我最信得过的三个老兄弟轮流盯着,都是家里好几代跟着沈家做事的,账目上,错根针也不行。”
沈嘉岁点点头,推开了库房大门。一股浓烈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矿物的生涩、硫磺特有的刺鼻、干木柴的尘土气以及油布的桐油味,直冲口鼻。
库内宽敞高大,一排排堆满物的木架贴着墙。几个短衣打扮、腰间挂着各色仓库牌子的人正低头忙碌着清点堆垛。
离开库房,沈嘉岁转向旁边的厂房。每一座厂房上都钉了块小木牌,写着字。
“红磷提取间”的木牌是深红色的。沈嘉岁没进去,只在紧闭的门窗外扫了一眼。里面人影晃动,隔着门都能听到低低的交谈声和器皿偶尔碰触发出的轻响。
门口坐着一个身板精壮的中年汉子,穿着普通短打,但神色机警,眼神锐利地扫着每个靠近的人。这是沈家一个三代家生奴仆,专门选了守这里。
看到沈嘉岁和姚墨,那汉子立刻起身,恭敬地抱拳行礼,但并不言语。沈嘉岁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
这里是核心中的核心。
“硫磺提纯间”就在不远处,门口守着的人神色相同,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戒备。
其他的厂房倒是敞着大门,一片热火朝天。
“火柴棒制作间”里摆着几张宽大的木案台,案边竖着些木头架子和挂工具的铁钩子。七八个女工分成两拨操作,动作麻利。
一拨人熟练地握住刨刀,将一根根切割好的杨木条块推着往前,“滋啦”一声轻响,刨花翻卷落下,露出里面细腻笔直的木头方棍。
另一些女工则握着细砂纸,快速地打磨着木棍的边角,让它们光滑无毛刺。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粉末的清新味道,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锯末。
做好的火柴棒被堆放在案台另一头的小木箩筐里,渐渐堆高。
“火柴头制作间”的气味就全然不同。
两张长条大案子占了中央,上面摆着陶钵、小铜勺、小秤。十几个女工分成小组在忙碌,有人将细如灰尘的硫磺粉小心倒入陶钵,有人则谨慎地将磨得极细的红磷粉称量出分量加入,旁边还有人负责倒黏稠的鱼骨胶水、或是搅动一种黑黢黢的焦木炭细粉……
几种不同的粉末和液体按特定顺序在陶钵里被慢慢搅合成浓稠的药泥。这些药泥接着被旁边的女工用小木刮板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火柴棒的一头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