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的深宅大院,盘踞在新昌县最繁华的所在。
朱门高墙,飞檐斗拱,无声地彰显着几代豪强的底蕴与傲慢。
然而此刻,钱府却因钱锦身死的消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炸开了惊涛骇浪。
“我的锦儿啊——!”钱夫人凄厉的尖嚎如同夜枭悲鸣,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被惊慌失措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接住。
钱老爷子年近六旬,鬓发已染霜雪,此刻却像一株被雷劈中却硬挺着不肯倒下的老松。
他枯瘦的手死死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浑浊的老眼迸射出刻骨的怨毒与疯狂:“区区一个外来的县主,竟敢杀我钱家麒麟儿!断我钱氏香火!此仇不报,我钱家还有何面目立于新昌!来人!快来人!把能喘气的都给老子叫过来!”
管家连滚爬爬地冲出花厅,尖锐的铜锣声和带着哭腔的嘶喊瞬间撕裂了整个钱府的宁静。
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家丁、护院,个个神色惊惶,手持棍棒刀枪,在庭院中挤挤挨挨站了一片,粗粗看去,不下百人。
钱老爷子扶着门框,身形微微摇晃,目光扫过院中攒动的人头:“一百个?不够!远远不够!那贱人身边足有上百如狼似虎的侍卫!去!把各房各院的族人,把庄子上管事的、长短工,把那些吃我钱家饭的佃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老子叫来!告诉他们,钱家的天塌了!今天,谁不给我钱家卖命,往后就别想在新昌这片地上讨食!”
族人惊惶地放下手头一切赶来;各处的管事带着心腹家奴狂奔入府;更有手持锄头、铁锹甚至菜刀的佃户,被半是胁迫半是利诱地驱赶着,汇入钱府门前那条宽阔的青石大街。
人头攒动,喧嚣震天,粗粗望去,竟有四百余众!
就在这沸反盈天的当口,管家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再次冲进花厅,声音都劈了叉:“老爷!不好了!那……那县马他带着衙门的人,杀上门来了!”
“什么?!”钱老爷子目眦欲裂,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混账安敢如此欺我!送上门来正好!省得老夫去找他!”
他一把推开搀扶的仆人,踉跄着冲到庭院高台之上,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嘶声咆哮:“都给我听好了!那杀我孙儿的仇人燕回时就在门外!谁能取他项上人头,老夫当场赏白银一百两!良田一百亩!决不食言!”
重赏之下,人群瞬间被点燃了!钱姓族人红了眼,嗷嗷叫着往前涌;护院们刀剑出鞘,杀气腾腾;就连那些被裹挟来的佃户,眼中也射出贪婪的光,攥紧了手中简陋的农具,蠢蠢欲动。
就在这汹涌的人潮即将扑向大门之际,一道沉冷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与钱家无涉者,现在离开,可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随钱家对抗朝廷法度……”
燕回时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枪,右侧站着面色发白的常县令,身后是数十名持刀挺立的衙门捕快。
他冷冽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后果自负!”
那些被重赏刺激得头脑发热的佃户、长短工,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一百两银子、一百亩田固然诱人,可那是县衙!那是官差!真要动了刀兵,可是会死人的!
不少人眼神闪烁,脚步迟疑地往后缩,恐惧重新占据了上风。
“饭桶!都是饭桶!”钱老爷子看着人群的骚动退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常县令破口大骂,“常德庸!你这忘恩负义的墙头草!当初在我钱家面前摇尾乞怜,如今新主子才赏你几块骨头,就敢反咬一口了?我呸!”
常县令脸皮涨得通红,羞恼交加,却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大声反驳:“钱老匹夫!休要颠倒黑白!从前是你钱家仗势欺人,鱼肉乡里!本官是迫于无奈!今日,便是你们钱家恶贯满盈、伏法认罪之时!”
“认罪?我钱家何罪之有?!”钱老爷子须发戟张,状若疯虎,“是你身后这姓燕的,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杀我嫡长孙钱锦!血债累累!你常德庸不为我钱家做主,反倒助纣为虐!钱家的公道,我自己来讨!”
“钱锦强掳民女,拒捕行凶,按律当斩!死有余辜!”燕回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大理寺卿断案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森然威严,压过所有嘈杂,“今查明,钱家盘踞新昌,为祸一方,强占民田千余亩,草菅人命十七条!铁证如山!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笑话!天大的笑话!”钱老爷子发出一阵凄厉癫狂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不屑与怨毒,“我钱家在新昌扎根数百年!在这里,钱家就是天!钱家就是法!拿你那套狗屁律法来压我?黄口小儿,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杀!杀了他!赏格翻倍!杀——!”
最后那个“杀”字,带着泣血的疯狂,彻底点燃了钱家核心死忠的凶性。
数十名钱姓子弟和护院,眼中只剩下对赏格的贪婪和对燕回时的仇恨,嗷嗷怪叫着,挥舞着刀枪棍棒,朝着燕回时猛扑过去!
刀光棍影,瞬间淹没了衙门前那一小片空地!
然而,燕回时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手腕一振,那柄尚未出鞘的长剑便化作一道玄色的闪电,在他身前划出一个凌厉的半圆。
“砰!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擂鼓,密集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钱家子弟和护院,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仿佛被狂奔的烈马迎面撞上。
惨叫声中,十几条人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败草,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后方涌上来的人群里,顿时引起一片混乱和惊叫。
燕回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如同闲庭信步,却又快如鬼魅,在汹涌混乱的人潮中逆流而上。
手中的长剑依旧未曾出鞘,只是随意地格挡、点刺、横扫。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凄厉的痛呼。
挡在他面前的人,纷纷筋断骨折地倒下,滚作一地,哀嚎翻滚。
钱老爷子脸上的疯狂和怨毒,在燕回时势如破竹的推进中,迅速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
他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想后退,想躲开,可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片刻功夫,燕回时一步站定在钱老爷子面前。
一片死寂。
只有钱老爷子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燕回时缓缓抬臂。那柄沾染了尘土却依旧沉凝的长剑,带着一路碾压而来的森然杀意,剑尖稳稳地递出,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钱老爷子咽喉。
冰冷的触感,如同蛇信子舔舐。
“钱家欠下的人命,”燕回时的声音低沉平静,却比万载寒冰更冷,“该一笔一笔,清算了。”
钱老爷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此刻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扭曲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瞪着燕回时!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县马”!
他钱家!新昌县盘踞了数十年的地头蛇!府邸森严,护院打手过百!竟然被这人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平日里拿着钱家丰厚饷银、耀武扬威的护卫呢?那些重金聘请的所谓“高手”呢?都他娘的是饭桶!纸糊的吗?
“你……大胆!”钱老爷子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嘶哑尖利,带着色厉内荏的恐惧,“我钱家在颍州有人!有靠山!真正的官面上的人物!你敢动老夫一根汗毛试试!颍州那边绝不会放过你!别以为在新昌这小地方称王称霸就了不得!颍州可不是你这等小人物能撒野的地界!”
“聒噪!”
燕回时甚至懒得听完这老狗的色厉内荏。他眼神冰冷,身形未动,手中那柄剑鞘却狠狠砸在钱老爷子的肩膀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钱老爷子杀猪般的惨嚎同时响起!
老家伙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惨叫着瘫倒在地,剧痛让他瞬间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哆嗦。
“带走!”
那些跟着常县令冲进钱家大宅的衙役们,直到此刻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老天爷!他们刚才看到了什么?这位县马爷,就那么一个人,一把剑,迎着钱家上百号如狼似虎的护院打手,身影快得拉出了残影!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哀嚎遍地!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这样硬生生将钱家这尊不可一世的老太爷砸翻在地!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煞神降世!
几个反应快的衙役被燕回时冰冷的目光一扫,浑身汗毛倒竖,连忙扑上去,七手八脚地将还在惨叫挣扎的钱老爷子死死按住。
麻绳毫不留情地勒进他华贵的锦袍,将他那双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手反剪到背后,捆了个结结实实!
“放开老夫!你们这群狗奴才!”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羞辱让钱老爷子奋力挣扎,破口大骂。
“聒噪!”这次说话的却是常县令!
这位憋屈了十多年的县令大人,此刻胸中郁积的闷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他看着钱老爷子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脑海中闪过无数次被钱家胁迫、掣肘、甚至当众羞辱的画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他猛地弯腰,动作迅捷得不像个文官,一把扯下自己脚上那只穿了不知多久、带着浓郁“男人味”的布袜!
在钱老爷子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在周围钱家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常县令毫不犹豫地将那只臭烘烘的袜子,结结实实地塞进了钱老爷子那张骂骂咧咧的嘴里!
“唔——!!!”
钱老爷子眼珠暴凸,喉咙里发出绝望而窒息的呜咽,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冲入鼻腔,直冲天灵盖!
“祖父!”
“父亲!”
“你们欺人太甚!”
周围的族人,看到家主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一个个瞬间红了眼睛,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拼命!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触及黑衣身影时,那股子刚涌上头的热血,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冲上去?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燕回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那些噤若寒蝉、面色惨白的钱家族人,以及那些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长工、仆役、丫鬟。
“检举钱家罪证者,无论身份,无论过往,皆可从宽处置!”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从人群后面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燕回时面前,正是钱府跟了钱老爷子三十多年的老管家!
“县、县马大人!小的……小的知道!小的全都知道啊!小的伺候钱老爷子三十多年,他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很多都是小的经手办的!就从三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他根本就不是钱家正经的继承人!是他!是他暗地里勾结了山里的悍匪‘黑风寨’,花了重金,让他们在半道上绑走了当时的大爷钱文礼!然后伪造了意外落水的假象!大爷死了,他这才顺理成章坐上了家主之位啊!”
地上的钱老爷子闻言,挣扎得更加疯狂,一双老眼死死瞪着管家!
老管家吓得一哆嗦,但事已至此,为了活命,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他避开钱老爷子的目光,继续竹筒倒豆子般哭喊:
“还有大奶奶!大奶奶根本不是想不开自缢的!是这老畜生!大爷刚死不久,他就趁着大奶奶悲伤过度,夜里摸进了她的院子强行要了她啊!大奶奶不堪受辱,这才悬梁自尽的!小的当时就在门外守着,听得清清楚楚啊!小的这里还有当年他给黑风寨头目分赃银子的账本!就藏在小妾房里的暗格里!”
说着,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册子。
“轰——!”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钱家众人头顶炸开!
尤其是当年钱家大爷钱文礼一脉的后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猛地推开人群,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