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气与铁锈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令人窒息。
残阳如血,将这片修罗场涂抹得更加凄厉。
尸体层层叠叠,凝固的暗红血泊,无声地诉说着这场遭遇战的惨烈。
燕回时一身玄色轻甲早已被鲜血浸透,暗红发黑,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手中那柄特制的长刀,刃口处崩开了几道细微的缺口,刀身也布满了划痕。
他刚将一个扑上来的魏王亲兵劈翻在地,温热的血点溅在脸颊上,带来一丝腥气。
战局已濒临崩溃。
他带来的三百精锐,死死钉在颍州新兵阵列最前方,承受着魏王中军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
这些精兵配合默契,刀光过处,必有人倒下。
然而,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
魏王投入围攻他们的兵力太多了!
三百人组成的防线如同被无数恶狼撕咬,正一点点被削弱。
不断有熟悉的身影在惨叫声中倒下,缺口一旦被撕开,立刻便有更多的魏王士兵咆哮着涌入,试图彻底冲垮他们。
袁知府被几个忠心家丁死死护在相对靠后的位置。
他官袍染尘,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
颍州城,连同他的性命,今日恐怕都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这时,燕回时猛地吸了一口气,肺不再犹豫,右手长刀格开侧面刺来的一矛,左手迅速探入怀中,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之一,一枚威力巨大的火药弹!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动用此物。
但此刻,已是生死一线!
他手臂蓄力,正要将这最后的杀手锏奋力掷向魏王中军最密集处,试图炸开一条血路,制造混乱。
然而,就在这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战场侧翼远处那片起伏的山峦阴影。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冒起。
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那枚火药弹,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汗水瞬间浸透了包裹的油纸。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瞬间制造更大混乱的契机!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曹梓岳!”燕回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狂吼,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直扑向那面由曹梓岳亲自掌控的牛皮大鼓。
鼓架旁,曹梓岳闻声猛地抬头,恰好对上燕回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无需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曹梓岳瞬间明白了燕回时的意图。
他的心脏也因这疯狂的念头而剧烈跳动起来,但手下动作却丝毫不停。
“咚——!咚——!咚——!”
战鼓声,陡然一变。
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变化,让疯狂厮杀的双方士兵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错愕。
魏王军中一些冲在最前的老兵,心头猛地一跳。
紧接着!
“轰!轰!轰!轰!”
如同应和着鼓点,远处那片起伏的山坳阴影之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震天动地的脚步声!
那声音整齐密集,仿佛有无数铁蹄和皮靴同时踏在大地上,卷起漫天烟尘!
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随之隐隐颤抖!
“杀——!!!”
“杀啊——!!!”
“颍州!颍州——!!!”
比脚步声更恐怖的,是紧随其后爆发的呐喊!
无数个声音汇聚在一起,排山倒海般从山坳方向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战场!
“援兵!是颍州的大批援兵到了!”
“天啊!听这动静……怕是有上万人!”
“从后面包抄过来了!我们被包围了!”
“快跑啊!再不跑就死定了!”
恐慌以燎原之势在魏王大军后方蔓延开来!
后军的士兵们惊惶失措地回头张望,虽然烟尘弥漫看不清具体人数,但那撼天动地的声势绝非作伪。
原本还算稳固的后阵瞬间松动,许多人下意识地开始向后拥挤。
“天不亡我颍州!”燕回时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知道,那决定生死的一线曙光,被自己抓住了!
他猛地将手中那枚沉甸甸的火药弹塞回怀中。
此刻,它已不是必需品!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手中染血的长刀高高举起,刀尖直指苍穹:
“援兵已至!颍州儿郎,随我杀出去——!破敌,就在此刻!!!”
这声狂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那些濒临崩溃边缘的颍州新兵们,猛地抬起了头!
“杀——!!!”
“援兵来了!杀光魏王狗贼!”
“跟他们拼了!冲啊——!”
原本节节败退的颍州防线,竟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那些刚才还腿脚发软的新兵,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蛮力,红着眼睛,挥舞着兵器,甚至赤手空拳,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
竟然硬生生将逼到眼前的魏王士兵顶了回去。
面容阴鸷的魏王,正志得意满地俯瞰着战场。
颍州军那三百精兵的顽强抵抗虽然出乎意料,但在他看来,不过是困兽之斗,覆灭只在顷刻。
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破城之后,如何处置那个不识抬举的袁知府,如何搜刮颍州富庶的钱粮。
然而,那陡然变化的鼓点,如同一记闷锤敲在他心头。
紧接着,山坳后传来的那排山倒海般的脚步声和震天杀声,更是让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继而化为一片铁青!
“怎么回事?!”魏王猛地勒紧缰绳,座下神骏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他厉声喝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
簇拥在他身边的将领们同样脸色大变,纷纷伸长脖子向山坳方向张望,烟尘滚滚,声势骇人,却看不清具体情形。
“大王!大事不好!”一个负责了望的偏将连滚带爬地从旁边小土坡上冲下来,声音都变了调,“山后烟尘蔽天,杀声震野!听那动静,恐有上万伏兵杀出,正向我军后翼包抄而来!我军腹背受敌啊大王!”
“上万伏兵?”魏王身边的几个心腹将领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
他们久经战阵,自然听得出那动静绝非虚张声势!
一直侍立在魏王身侧,面容清癯的军师,此刻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魏王的马缰,声音急促得如同连珠炮:“大王!燕回时狡诈!此必是他的疑兵之计!然则此声势浩大,我军鏖战半日,已成疲兵!前有顽敌未克,后有强援夹击!
军心已乱,阵脚动摇,若此刻被其前后夹攻,士气崩溃只在瞬间!届时恐有全军覆没之危啊!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速退为上!保全实力,方有来日!”
“疑兵之计?”魏王眼神阴鸷地扫过战场。
他看到了自己后军士兵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恐,看到了中军因为后方骚动而出现的迟疑,更看到了对面那支本已濒死的颍州残兵,竟如同打了鸡血般疯狂反扑!
他不甘心!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
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眼看就要撕开颍州的防线,就这么退走?他魏王的颜面何存?
“大王!不能再犹豫了!”军师看着颍州军那疯狂反扑的势头,看着己方后阵越来越明显的溃散迹象,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您听!您看啊!军心已散!再不走,一旦被合围,悔之晚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大王!”
“啊——!”魏王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额头上青筋暴跳,双眼赤红。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狠狠一剑劈在旁边一个因为惊恐而后退的亲兵身上!
那亲兵惨叫一声,血流如注!
“撤——!!!”这个字几乎是从魏王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恨意和屈辱,“鸣金!后军变前军!中军断后!给本王撤!快撤——!!!”
早已人心惶惶的魏王大军,听到这撤退的信号,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后军和中军幸存的士兵们,再也顾不得什么阵型什么军令,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丢盔弃甲,互相推挤着,疯狂地向后涌去!
撤退的命令下达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原本还算严整的魏王中后军阵列,已经彻底崩溃。
只剩下少量被抛弃的断后部队,在颍州军疯狂的反扑下苦苦支撑,很快便被淹没。
当最后一股断后的魏王士兵被斩杀殆尽,山坳方向那震天的脚步声和杀声也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烟尘渐渐散去。
在无数颍州军民的目光注视下,一支队伍终于从山坳后转了出来。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支约莫四百人的队伍。
他们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公服,腰间挎着制式的铁尺和锁链,手中拿着的是水火棍,衙役腰刀,甚至还有几面写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夹杂其中。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瘦马,身着县尉服色,正是遂川县县尉!
他带着这四百名气喘吁吁的县城官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战场边缘。
战场上一片死寂。
颍州军民看着这支“援兵”,全都傻眼了。
不少人脸上的狂喜还未来得及褪去,便凝固成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袁知府在家丁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
他推开家丁,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指着那四百名官差,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这……这就是……就是那上万伏兵?!”
遂川县尉连忙滚鞍下马,跑到袁知府和燕回时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禀府尊!禀燕大人!卑职奉燕大人急令,率本县及邻近三县所有能调集的衙役、捕快、民壮,共计四百零七人,一路狂奔而来,幸不辱命!”
说着,偷偷抬眼看了看燕回时,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敬畏。
袁知府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回时。
“燕县尉……”袁知府的声音干涩无比,“此计当真神鬼莫测!然则,若那魏王未被吓退,若他识破了这是虚张声势……硬是顶着杀上来……那该如何是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燕回时身上。
是啊,万一呢?万一魏王够狠,够胆,或者够蠢,没有被这声势吓住,硬是下令全军压上。
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他们这些人,此刻恐怕早已是刀下亡魂!
燕回时迎着袁知府惊魂未定的目光,嘴角却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袁知府的问题。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宽慰,只是平静地移开了目光,望向魏王大军溃逃的方向,那烟尘已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的手按在怀中那枚火药弹上时,给了他最后也是最强的底气。
万不得已,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魏王最密集的中军核心,炸开一条血路,制造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代价可能是惨重的,杀伤是残酷的,甚至可能波及己方,但至少能撕开一个口子,为更多的人争取一线生机。
更重要的是,这张牌一旦暴露,其存在本身就会引来无数觊觎和忌惮,后患无穷。
能不用,自然最好。虚张声势退敌,已是上上之选。
袁知府见燕回时沉默不语,只当他也是心有余悸,或是不愿多言。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家丁眼疾手快地扶住。
就在这时,袁知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战场。
忽然,死死地钉在了那些精兵手中的武器上!
那些刀,在残阳下依旧闪烁着森冷寒光。
制式统一,形制特殊,绝非军中常见的腰刀或朴刀。
刀身狭长,略带弧度,刀柄和吞口处没有任何代表朝廷制式兵器的铭文或标记!
光秃秃的,透着一股子来路不明的气息!
一股寒意,瞬间从袁知府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他猛地挣脱家丁的搀扶,几步冲到离他最近的一个精兵面前,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长刀,手指颤抖地指着它:
“这些刀,燕回时!这些刀没有官印,没有兵部火漆,形制也非我西晋军器监所出!你竟敢私造兵器?这是要造反吗?!”袁知府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劈了叉。
刷刷刷!
一瞬间,所有新昌精兵的目光都冷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握紧刀柄。
气氛骤然变得无比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