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古子寒的那个夜晚,省城的霓虹依旧闪烁,但杜嘻嘻的心境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潮汐。古子寒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带走了重逢的喧嚣与复杂的心绪,却留下了一种奇异的沉淀感。
回到那间小小的、弥漫着颜料和纸张气息的公寓,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灯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
说来也怪。杜嘻嘻仔细回想,从最初在福堤画室的相遇,到后来小区花园里的约定,再到这次省城路灯下的短暂重逢,真正和古子寒面对面相处的时间,算起来其实并不多。
鲜少的日日夜夜的陪伴,没有数不清的共同经历。可偏偏,那些有限的、零散的片段——一起在画室角落安静临摹的午后阳光,为某个结构问题争执后又释然的笑声,在福堤小路上并肩行走时吹过的风,路灯下他带着风尘和亮光的眼神,还有那个浅浅的、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拥抱……这些画面,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在她独处时,在她疲惫不堪时,在她对着画纸苦思冥想时,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反复盘旋,如同永不褪色的电影胶片。
这些记忆的碎片,并不喧嚣,却异常坚韧。
它们填充了她高压生活中那些狭小的缝隙,带来一种奇异的陪伴感。这种感觉并非时刻萦绕,而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调色时指尖的停顿,擦去炭笔痕迹时沙沙的声响,或是深夜望向窗外同一片星空时,古子寒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眼神里的关切,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
仿佛他并未真正远离,只是以一种更内化、更安静的方式,存在于她的精神世界里。这种“相处虽短,记忆绵长”的错觉,让她在孤身奋战的征途上,总觉得他好像时刻陪在她身边似的,成为一份无形的慰藉和支撑。
短暂的插曲过后,生活迅速被拉回固有的、高速运转的轨道。
杜嘻嘻像一颗被精准设定好的陀螺,再次全身心投入了那场与时间、与技艺、与自身极限的搏斗之中。
画室、公寓、画室、公寓……两点一线的生活精确到分秒。素描、速写、水彩……轮番上阵,占据了几乎所有的清醒时间。
章墨林画室里那特有的、混合着松节油、颜料、旧书纸张和淡淡汗味的气息,成了她最熟悉的“战场”味道。
高窗透下的天光,映照着六个埋头苦干的身影。杜嘻嘻的位置,常常是问题最多、批注最密集的。章教授依旧沉默而锐利,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画纸。
但杜嘻嘻不再像初来时那样,被一个红圈或一句“结构散!”、“色彩脏!”轻易击垮自尊。她学会了屏蔽那些刺耳的批评本身,转而像一个最专注的矿工,从那些严厉的字眼中,奋力挖掘着被指出的问题核心——是透视的细微偏差?是明暗交界线处理的模糊?还是色彩关系缺乏冷暖对比?
她变成了一个最贪婪的、不知疲倦的“知识海绵”。
曾经那些在福堤被刘老师一带而过、或者被她自己浑浑噩噩忽略掉的基础理论、经典构图法则、大师处理光影的奥妙技巧、人体结构的精准解剖知识……这些曾经被她不甚在意、甚至觉得枯燥无用的“知识骨架”,此刻正被章教授和他布置的大量经典范本、理论书籍,以近乎强力的方式,源源不断地、系统性地注入她的大脑。
她不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饥饿感去吸收、咀嚼、消化。
更神奇的是,这些知识并非仅仅停留在脑中。它们仿佛拥有了生命,通过她握笔的手指,通过无数次枯燥、重复、甚至痛苦的练习——一条线画几十遍只为找到最流畅的力度,一个色块调几十次只为捕捉最准确的冷暖倾向——开始一点点长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尤其是那根带着厚茧的食指,似乎与画笔、与炭条、与颜料产生了某种超越意识的连接。有时,当她全神贯注地投入时,甚至感觉不是她在指挥画笔,而是某种沉淀下来的“手感”在牵引着她,让线条更肯定,让调色更精准。这是一种缓慢但切实发生的蜕变——从“眼高手低”到“心手相应”。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吸收中,几乎快要忘记时间流逝时,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章墨林教授在她身后站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画又出了什么大问题,紧张得后背都绷紧了。
然而,预想中的批评没有降临。章教授那低沉、略带沙哑、惯常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嘻嘻,”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似乎比平时缓和了那么一丝丝,“最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明显进步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杜嘻嘻!她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在画纸上留下不该有的痕迹。她难以置信地、几乎是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章教授。
章墨林的目光落在她的画板上——那是一张正在进行中的长期素描,一组结构复杂、质感各异的静物。
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画,继续用他那特有的、平淡却极具分量的语调补充道:“结构抓得准了,空间感也出来了,整体控制力强了不少。”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落在杜嘻嘻因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瞪大的眼睛上,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或许是赞许?他最后说道:“好好加油,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这句话,如同天籁!也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
章墨林教授!那个以严苛挑剔、吝于褒奖着称的章墨林教授!竟然亲口肯定了她的进步!甚至用了“很有希望”这样的词语!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认可,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莫大的强心剂!
这句来之不易的夸奖,瞬间点燃了杜嘻嘻心中原本就熊熊燃烧的火焰,并注入了难以想象的、更加澎湃的动力!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长时间埋头苦干带来的些许麻木和迷茫,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付出的汗水,真的在浇灌出可见的果实!这果实虽小,却无比珍贵。
她比以前更加疯狂地投入了!如果说之前是努力,那么现在就是搏命。
睡觉的时间被她视为可耻的浪费,一再压缩。基本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有时甚至更少。公寓里那盏小小的台灯,常常亮到凌晨两三点,甚至通宵达旦。
画板上,书桌前,堆满了她深夜加练的习作和密密麻麻的笔记。有时,在睡梦中突然想到一个白天没解决的结构难题,或者一个关于色彩过渡的新思路,她会猛地惊醒,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连外套都来不及披,就抓起笔在速写本上涂画起来,直到捕捉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才肯罢休。
吃饭更是成了纯粹维持体能的机械动作。她常常一手拿着干硬的面包或冰冷的饭团,机械地啃着,另一只手却丝毫不闲着,在速写本上飞快地练习着各种线条的流畅度、不同角度阴影的排线方式、或是某个局部细节的快速捕捉。面包屑掉在画纸上,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世界,彻底被线条、光影、色彩和那些不断在脑中碰撞的理论知识填满了。
然而,就在这种近乎透支生命力的极限努力中,一个更让杜嘻嘻自己都感到惊喜的变化,如同初春的嫩芽,在高压和疲惫的土壤里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