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七年六月二十六,暑气蒸腾如沸。
怀来卫土木堡内,青砖灰瓦间浮尘轻扬。
卢九德的手指捏着泛黄图纸,时而凑近眯起眼,时而举远侧过身,像只啄食的老雀般反复打量。
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与说明文字在他眼前跳来跳去,嗓子眼儿里泛起阵阵焦灼——
到底是不通水利的外行,即便将图纸翻了个遍,也瞧不出哪里藏着蹊跷。
他终于按捺不住,将图纸往檀木案上重重一掷,抬眼望向阶下三位太监工头。
这三人垂首肃立,青灰袍上的云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活像蛰伏的玄蛇。
“主子下了死命令,要在汛期前筑起蓄塘。”
卢九德的指甲敲得案几咚咚作响,
“如今岸堤夯得瓷实,妫水洼地也确立的堤岸,可这河汛的脾性……”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
“诸位也都做了这么久,可知这汛期何时能杀到?”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卷着热浪的风掠过廊下,将案头图纸掀起一角,沙沙声里似藏着未卜的天机。
廊下暑气蒸腾,檐角铜铃仍在叮叮当当摇晃。
一位身着青灰太监服的三十岁上下汉子跨前半步,腰牌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卢统领,小人斗胆进言。
往年汛期发威,洪流肆虐顶多二十来天。
咱们驻守此地已过二十一朝晨昏,莫不是……来得太早了些?”
他话音刚落,另外两名太监工头对视一眼,纷纷抱拳颔首,蟒袍袖口的银线暗纹在风中若隐若现。
卢九德却微微眯起眼,喉间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冷哼。
檐下光影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游走,映得那双眼睛愈发阴沉。
他心里明镜似的——
若不是察觉到凌汛征兆,那群京官如何会火急火燎入宫?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牌上的螭纹,他突然猛地挥袖,惊得案上图纸哗啦作响:
“糊涂!立刻派人手沿洋河、桑干河溯流而上!
须三日内探清上游虚实,诸位执行吧!”
话音落地,廊下众人齐刷刷跪地,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掠过燥热的天空。
暮色如墨浸透土木堡的飞檐时,快马急报的马蹄声撕破凝滞的暑气。
探报的侍卫浑身泥浆,几乎是滚下马鞍,喘息着将浸透的密信呈给卢九德。
展开信纸,潦草字迹里渗出令人脊背发凉的讯息——
桑干河凌汛裹挟着冰排与浊浪,正以雷霆之势奔涌而来,预计明日申时便将水凌堡下!
至于洋河,此刻的景象堪称诡异:
原本蜿蜒的河道早已不见踪影,柳树沟化作一片沸腾的泽国。
浑浊的浪涛中,唯有垂柳的枝桠勉强探出水面,宛如万千只枯手在水面挣扎,随波摇晃着发出呜咽般的沙沙声。
有经验的老卒说,洋河本就靠着三条支流汇聚磅礴水势,偏生从大同蜿蜒而来的清水河,非要在柳树沟与它“狭路相逢”。
往年清明前,清水河干得连河底碎石都晒得发白,柳树沟的芦苇丛还能供行人穿行。
可一到端午,上游融雪化作清流,紧接着凌汛如猛兽出笼,两股浊流轰然相撞,声势震天;
裹挟着浮冰枯枝一路东进,在西山西北麓脚下与桑干河、妫水合兵一处,化作摧枯拉朽的洪魔。
去年就曾将卢沟桥的石堤撕出丈许宽的裂口,无数村庄良田沦为泽国。
残阳如血,斜斜映照在柳树沟的水面上。
探察的太监们举着竹篙,踮脚探入水中,水面浑浊翻涌,却不再有上涨的迹象。
他们面色骤变——
这反常的平静,恰似暴雨前的闷雷,预示着更汹涌的洪流即将倾泻而下!
卢九德闻讯后,面容瞬间绷紧,沟壑纵横的脸上爬满霜色。
\"撤!
立刻撤!\"
他青筋暴起的手狠狠一挥,沙哑的喝令声在土木堡内炸开。
霎时间,吆喝声、马蹄声、器械碰撞声响成一片。
驽马喘着粗气,背上捆着拆解的挖机、推机,龙门吊的部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随着马匹颠簸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数百名太监身着玄色劲装,飞身上马,扬起一路烟尘,朝着居庸关疾驰而去。
十数名老卒被强制带离土木堡,以后土木堡不再驻兵。
待他们登上巍峨的关楼,夜幕已如墨般浓稠。
卢九德握着远望筒,目光死死盯着土木堡方向。
一夜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远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只见桑干河、洋河与清水河裹挟着如山般的冰块,像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在土木堡外轰然汇聚。
碎裂的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咔嚓声,随着浊浪冲进蓄塘。
原本精心修筑的蓄塘,犹如一座湾谷,如老父般张开双臂,包容调皮的孩子;
浑浊的水面缓缓漫过塘底,却在离堤岸尚有数丈距离时,无力退去;
后续而来的河水,相互撞击,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居庸关的箭楼在烈日下投下巨大阴影,卢九德手扶城垛,眯起眼睛凝视着远处妫水洼的方向。
午后的风裹挟着潮湿水汽扑面而来,隐隐还能听见洪水奔腾的咆哮声。
身旁太监们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唯有他神色沉静,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城砖——
他执意要等到日头偏西才返程,就是想亲眼见证这座蓄塘能否扛住洪水的考验。
当探马疾驰而来,带来蓄塘的消息时,卢九德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亮色。
洪峰如猛兽般灌入蓄塘,却像撞上了无底深渊,浊浪翻滚着被吞入塘中,水面虽在不断上涨,却始终离堤岸甚远。
偌大的蓄塘如同饕餮巨口,将汹涌的河水尽数吸纳,与对岸那片曾被淹没的柳树沟相比,两者的体量简直天差地别。
暮色渐浓时,卢九德望着渐渐平息的水面,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或许是朱有建低估了新式挖机开山凿石的威力,又或许是他带着太监们拼了命地日夜赶工——
三班倒的轮值,机器昼夜轰鸣,硬是将原本规划的三十万亩蓄水区,生生扩充成七十万亩的浩瀚工程。
如今妫水洼也纳入其中,那些本该肆虐的洪水,大半都被困在蓄塘里。
当洪水穿过西山时,竟比枯水期的水流还要平缓,曾经令百姓闻风丧胆的洪魔,就这样被驯服成了温顺的溪流。
卢九德骑在战马上,神色凝重地望着远处被洪水笼罩的土木堡方向,片刻后,他转头对身旁的太监们下令:
“去西山!”
言罢,一夹马腹,率先朝西山奔去。
一众太监也迅速跟上,马蹄声在蜿蜒的山路上回响。
待抵达西山镇河关,眼前的景象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西山的河水悠悠流淌,水面波澜不惊,与往日并无二致,根本不见洪水肆虐的迹象。
卢九德站在河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想:
蓄塘果真发挥了作用,拦住了绝大部分洪水。
确认无误后,他带着人马,马不停蹄地踏上了返程复命之路。
如今土木堡至居庸关之间,原本的陆地成了一片汪洋;
土木堡就像一座孤岛般孤零零地矗立在水中央,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座散发着微光的灯塔。
土木堡旁,一根水位刻度桩醒目地立在水中,目前水位甚至还未达到最下面的水线;
而那代表着危险水位的红线,离现在的水面更是遥不可及。
随着上游洪峰的到来,水位应该还会升高,到底能够达到多少,此时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