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水波光潋滟,倒映着两岸飞檐斗拱,三山门内的繁华盛景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
高智成紧紧攥着腰间佩刀,目光却不受控地被街边杂耍艺人抛出的火流星牵引,又被酒肆二楼飘来的琵琶声勾去;
二十名京鲁营战士更是瞠目结舌,有人盯着街边糖画摊旋转的木盘看得入神,连帽檐被人流挤歪了都浑然不觉。
高宇顺虽强作镇定,喉结却也忍不住频频滚动——
他曾在北直隶见过皇城的巍峨,却从未想过一座城池的烟火气能如此震撼人心。
青石板路蜿蜒向应天府衙方向,街边店铺招牌林立,“云锦坊”“聚贤楼”的金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高宇顺抬首看了眼日晷,申时初的日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握紧总领腰牌,冰凉的鎏金纹路硌着手心。
此番前来,他不仅要寻守备太监韩赞周,更要打探崇祯十七年南下筹备迁都的王之心下落。
在他想来,凭借腰牌的威严,再加上距离落衙还有半个时辰,府正绝不敢隐瞒。
殊不知,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早已暗潮汹涌,等待他的,或许远不止想象中的简单问询。
踏入南京城的高宇顺尚不知晓,这座城的肌理与他熟悉的北京皇城截然不同。
顺天府皇城棋盘般严整的街巷,在此处全然不见,应天府的皇城蜷缩东南一隅,外城却如泼墨般肆意铺展,将城南城北尽数揽入怀中。
城西自清凉山蜿蜒至狮子山,连绵营寨里军旗猎猎,那是拱卫南都的京营驻地。
最负盛名的城南内秦淮,堪称整座城池的胭脂动脉。
桨声灯影里,画舫鳞次栉比,飞檐上悬着的琉璃灯将河水染成流霞。
贡院与文庙毗邻而立,朱红照壁倒映在秦淮波心;
学子们怀揣着经纶抱负踏入贡院门槛,转身又醉卧在青楼绮梦之中。
对江南文人而言,与红倌人吟诗作对、切磋词牌,是才情的彰显;
与清倌人纵论天下、针砭时弊,更是风骨的体现。
画舫中觥筹交错,歌楼内诗笺纷飞,文人墨客在此追逐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雅;
将风花雪月与家国天下揉碎了,酿成秦淮河畔独有的风流韵致。
秦淮河上,画舫的灯笼将河水染成胭脂色;
这里既是江南文人笔下流淌的诗意,也是八方富商挥金如土的奢华场域。
“秦淮八艳”的名号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她们的命运如同河面上摇曳的灯影,各自沉浮。
陈圆圆曾引得吴三桂“冲冠一怒”,搅动天下风云;
柳如是与钱谦益泛舟唱和,留下多少佳话;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缱绻情深,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恨纠葛,卞玉京、寇白门、顾横波也都在各自的故事里,或绽放或凋零。
马湘兰依旧独守着兰草般的清雅,在秦淮河畔续写着自己的传奇,她的才情与傲骨,让无数人倾心却难近。
而卞玉京,即便有着倾世容颜与满腹才情,却在与吴梅村的情感纠葛中陷入自怨自艾。
当吴梅村最终离去,她的目光中满是怅惘,那一抹落寞,恰似秦淮河上被风吹散的薄雾;
在岁月里久久萦绕不散,成为了这十里秦淮最令人叹息的注脚。
暮色渐浓,夕阳将秦淮河畔染成一片金红。
高宇顺父子与二十名士兵在人潮中艰难挪动,原本以为近在咫尺的应天府衙,此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而过;
歌姬的娇笑与商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他们避无可避;
竟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长乐坊路。
秦淮河边,画舫如织,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高宇顺皱着眉头正要寻找方向,却听见不远处的歌楼里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
那歌声似带着无尽的哀愁,如泣如诉,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聆听。
一打听才知,竟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在此献唱。
原来,这位才貌双绝的女子,因与苏州才子吴梅村的情殇,已在此连续高歌三日。
昔日,卞玉京与吴梅村两情相悦,花前月下,吟诗作画,好一对璧人。
然而,世俗的枷锁终究无情,在家人的强烈反对下,吴梅村于三日前黯然离去。
情伤难愈的卞玉京,便以歌寄情,将满心的悲戚化作这一曲曲动人的旋律。
此时的歌楼内外,早已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这场因情而起的演唱,俨然成了江南风流人物齐聚的盛宴。
秦淮河的晚风卷着脂粉香,将卞玉京的歌声揉碎在灯影里。
高宇顺等人被人流困在长乐坊街口,二十二人挤在雕花廊柱下,看着歌楼栏杆处那抹素白身影。
她垂眸拨弦,指尖淌出的曲调如泣血杜鹃。
京鲁营战士虽听不懂吴侬软语的歌词,却被那哀婉的尾音勾得眼眶发烫——
铁血儿郎们攥紧刀柄的手竟有些发颤,不知是因这江南音律的柔肠百转,还是因曲中透骨的悲凉。
高智成眼圈红红的,少年忆起旧事,不禁落泪,轻声呢喃曲子里的歌词:
“花开亦花谢 花漫天
是侬忽隐亦忽现
朝朝亦暮暮 朝暮间
却难勾勒侬之脸
奴轻叹浮生 叹红颜
来来去去多少年
半生的遗憾谁来写
唯有过客留人间
此去半生太凄凉
花落惹人断肠
此去半生两茫茫
不及深情一场
只恨奴心落千丈
难渡这过往…”
高智成盯着飘飞的锦缎帘幕,忽觉眼底酸涩。
少年人的心弦最易被情字拨动,卞玉京唱“花开亦花谢”时,他恍惚看见老家村口那株老槐树;
春日落英缤纷里,阿姊笑着递来的槐花饼还带着温热。
此刻曲声里的“半生遗憾”“过客人间”,竟与记忆中阿姊嫁作他人妾时,自己躲在草垛里哭红的眼重叠。
他喉间滚动着未出口的呜咽,只能跟着旋律轻喃:
“此去半生太凄凉……难渡这过往……”
话音未落,一滴泪已砸在腰间佩刀上,惊碎了满河星子。
画舫灯笼在河面上碎成金鳞,卞玉京的昆曲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根细针扎进人心。
高智成只觉胸腔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憋闷,眼前晃动着歌姬水袖上的银线,竟真生出跳进秦淮河里痛哭一场的冲动。
“清醒些!”
高宇顺的低喝如冷水浇头。
少年猛地转身,对上干爹沉如深潭的目光,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他望着老人腰间随呼吸起伏的鎏金腰牌,想起数十日来干爹的谆谆教诲”,指尖攥紧又松开,喉结滚动着咽下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