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东方天际刚洇开一抹鱼肚白,细碎的晨光像揉碎的银箔,轻轻洒在庭院的青砖地上。
韩赞周背着手来回踱步,鞋跟碾过带着露水的青苔,留下几缕淡痕。
他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片刻后猛地停步,晨光恰好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笔直。
“来人!”
他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去传我令,让那三万在田间忙活的监卫,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家什不用收拾,带好兵刃,半个时辰内务必赶到三山门外的码头集合!”
监卫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口。
韩赞周深吸一口气,转身飞身上马,枣红色的马驹被缰绳一勒,扬蹄打了个响鼻。
他猛一扬鞭,鞭梢划破晨雾,马儿便驮着他朝城外疾驰,身后扬起一串细碎的烟尘。
紧接着,三匹快马相继冲出城门,蹄声笃笃,朝着江都方向奔去——
那是去调遣船只的信使。
待一切安排妥当,韩赞周回到府中,对着铜镜简单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拂过领口褶皱时;
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码头方向,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显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
不多时,他与高宇顺并肩而行,朝着码头走去。
晨风吹起两人的衣摆,路上的石子被鞋底踢得哒哒作响,韩赞周几次欲言又止;
终究只是望着远处隐约的船影,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码头边,衙头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孙子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望着孙子黑黢黢的侧脸,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浑浊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去吧,”
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你既一心想跟着去,阿爷便不拦你。”
说罢,他猛地松开手,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怕再多看一眼,就再也狠不下心。
那孩子站在原地,身形单薄得像根被晒蔫的芦苇,黑瘦的胳膊上突出几道清晰的骨节,脖颈后晒脱的皮像干枯的蛇蜕。
可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瞳仁黑得像深潭;
晨光落在里面,竟折射出几分锐利的光,活像冬夜里缀在天幕上的寒星,清冷又有神。
高宇顺蹲下身打量他,见他浑身透着股机灵劲儿,尤其那双眼在阳光下滴溜溜转的样子,脑子里忽然蹦出个念头:
“这孩子,倒像水里窜来窜去的水猴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孩子打小泡在水里,水性好得惊人,浪里翻跟头比在陆地上走路还稳当。
他见高宇顺盯着自己,反倒大大方方地往前迈了一步,胸膛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得像敲锣:
“我叫刘大炮!”
话音刚落,又怕人不明白似的,急忙补充道,
“我爷爷说,那虏主就是被大炮轰死的,所以给我取这名儿,说能镇住邪气,可好了!”
站在一旁的高智成闻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周围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他拍着大腿赞道:
“这名儿取得妙!
那鞑虏本就是咱大明的祸害,就该用大炮轰得他们魂飞魄散,让他们知道咱大明的厉害!”
刘大炮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黑瘦的脸颊泛起一层浅红。
他虽已十六岁,可身形比同龄孩子矮了半截,站在人群里像株没长开的庄稼。
高宇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单薄的衣衫下突出的肩胛骨,笑着打趣:
“放心,到了咱们这儿,顿顿有米有肉,管够!
不出半年,保准让你吃成个壮实的小伙子,胳膊能跑马的那种!”
说话间,韩赞周已登上船头。
船板被踩得吱呀作响,他刚站稳,目光扫过甲板,猛地顿住——
只见近五万俘虏被粗麻绳捆成一串,像黑压压的蚂蚁挤满了船舱,一个个面黄肌瘦,却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韩赞周的眼睛倏地瞪圆,瞳孔骤缩,嘴巴微张,半天没合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头看向高宇顺,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叹:
“你……你还真把左良玉给端了?
这手笔,太厉害了!”
高智成在一旁听得眉飞色舞,急忙凑上前,拍着胸脯帮腔:
“那是!
我干爹在徐州的时候,简直威风得没边儿!
一下子就把四十万流贼全给俘虏了,那手段,啧啧,神了!”
韩赞周闻言,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他心里暗暗嘀咕:
你干爹确实有些能耐,这没得说,可四十万流贼?
这牛皮吹得也太响了,当我没见过世面呢?
不过他面上却没说什么,只是捋了捋胡须,目光又投向那些俘虏,眼底的惊叹里,多了几分深思。
四川的战场,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雾气总在清晨缠上山头,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把京鲁营的游击队和张献忠的西军都裹在里面。
双方像钻进了迷魂阵,西军整日里东张西望,压根没察觉川蜀地界已悄悄溜进了明军;
游击队呢,瞪大眼睛搜遍了沟沟壑壑,也摸不着西军的影子,这场捉迷藏,仿佛要耗到天荒地老。
自打稳稳占了夔州府,林有德和刘德忠便在帐中铺开地图,手指在上面划出道道弧线。
林有德带着一队人往西南去,靴底碾过地图上标着“叙州”的地方;
刘德忠则领着手下奔西北,指尖点在“龙安”二字上。
两百支精干小队像撒出去的网,各自扎进川蜀的褶皱里。
身边的太监们脚不沾地地忙活着,传令、探路、打理杂务,人手充裕得很,这般分兵倒也从容不迫,半点不显局促。
川蜀这地方,实在算不上打仗的好去处。
放眼望去,山是瘦骨嶙峋的山,像被巨斧劈开的石笋,直插云霄;
水是蜿蜒纠缠的水,如青蛇游走在山谷间,时隐时现。
明明叫盆地,却没几分像样的平原,倒像是被老天爷硬生生砸出来的坑,坑底还布满了尖石头。
海拔不算高,可那气候却刁钻得很,夏天里,闷热像件湿棉袄裹在身上,甩都甩不掉,潮湿的气儿往骨头缝里钻。
雨更是没个准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兜头浇下来,夜雨尤其勤快,天一擦黑就淅淅沥沥,下得帐篷外的泥地泛着油光。
京鲁营的战士们刚到这儿时,见了雨珠子往下掉,眼睛都亮了。
过去在北直隶和山东,他们可算是受够了干旱的苦。
每年夏秋时节,太阳像个大火球挂在天上,晒得土地裂成龟壳,庄稼卷着叶子枯死,连井里的水都见了底。
空气干得像砂纸,呼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皮肤糙得能刮下一层皮,夜里睡觉,嗓子眼干得直冒火。
如今冷不丁见了雨,哪能不激动?
有的战士甚至伸手去接,冰凉的雨丝打在掌心上,笑得露出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