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水沿线两道防线的兵卒们扒着陷坑沿,看着冯祥那三千手无寸铁的队伍走过,谁也没动。
麻袋里的煤灰沉得压手,短铳的冰凉透过布套渗出来,可按规矩,空着手的不用管——
他们便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些背影消失在旷野尽头。
过了有一会儿,白广恩带着九千多人也过来了,同样卸了甲械,包袱里露着干粮的边角;
陷坑里的人依旧蜷着身子,任那队人马踩着冻土过去,连咳嗽都憋在嗓子里。
亥时的梆子敲过,“快应队”的探马终于出发。
两匹快马贴着城墙根溜到西罗城门口,那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积雪被风吹得打旋。
探马翻身下马,按高宇顺教的法子,猫着腰贴着墙根往里挪,靴底裹着的麻布擦过冻土,半点声响都没有。
城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营房空着,灶房里的火星早灭了,连岗哨的石头墩子都空着——
确实没人了。
探马回来报信时,第一、第二防线的四千多人正揣着冻硬的干粮啃。
听完回话,有人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
“进关歇着去?”
没人反对,踩着雪往山海关挪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等全员踏进城关,东方的海平线正透出一抹红。
十二月初三辰时,日头刚跳出海面,把海水染成金红一片。
一群糙汉子挤在临海的城墙上,个个裹紧了棉袍,看得直咂嘴。
李一六伸手想指那轮红日,又怕冻着手指,缩回来搓了搓:
“乖乖,这水边上的日头,比咱淮水的圆!”
王有三没说话,只觉得那金光晃得人眼睛发酸,他这辈子见多了山里的落日,还是头回见海里钻出来的太阳。
他们不知道,近百年前,戚太保站在这同一处城墙上,曾写下“太平时节边尘静,坐听潮声送晚晖”的句子。
此刻这群汉子眼里,只有那轮滚圆的日头,和城墙下翻涌的金浪,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好像打赢了,又好像没打,可站在这里看日出的感觉,倒比揣着军功牌还踏实些。
没文化不代表没血性,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大明战歌》的调子顺着海风飘起来;
起初还带着点生涩,渐渐地,城墙上下的汉子们都跟着唱开了。
“大明龙兴震八荒,金戈铁马守封疆!”
李一六扯着嗓子吼,冻得发红的脸上溅着海雾,手里的短铳被攥得滚烫。
“日升东海耀千嶂,月悬中天照万邦!”
王有三的声音粗得像磨盘,他望着那轮正往上蹿的红日,觉得这两句像是专门为眼前的景象写的,唱得格外用力。
四千多人的吼声撞在城砖上,又被海风卷着抛向海面,惊得海鸟扑棱棱飞起一片。
“汉土煌煌承古脉,王师赫赫镇遐荒”——
这些字他们认不全,可吼出来时,胸口里像是有团火在烧,把连日来的冻、累、慌都烧没了。
等唱到“踏破胡尘收故土,威扬四海续荣光”,不知是谁先举起了拳头,紧接着,城墙上竖起一片毛茸茸的拳头,个个都攥得死紧。
海面上的金光越发明亮,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扎在城墙上的根。
最后一遍唱到尾句“日月为证山河誓,汉土千秋永炽昌”,吼声已经破了调,却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有人带了个头,所有人都跟着扯开嗓子喊:
“大明万岁!”
海风卷着这三个字撞向远方,浪涛仿佛都顿了顿。
紧接着,更响亮的呼喊炸响在城头:
“皇爷万岁万万岁!”
一声接一声,震得城砖缝里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这些昨天还在坑洞里琢磨“偷人”算不算打仗的汉子,此刻望着喷薄的日出,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
管他什么计谋,什么章法?
此刻他们站在这里,守着这城,望着这国,就觉得浑身是劲,想把这吼声一直喊到天荒地老。
十二月初五的清晨,山海关的城楼笼罩在淡青色的雾霭里。
最后一车军械被拽上大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吱呀声响,快应队成员仔细检查过门闩,“咔嗒”一声锁上了厚重的城门。
钥匙被妥帖地收进铁盒,众人都明白,这扇门再开启时,该是大军踏过榆关、直趋东罗城的日子了。
“快应队”的汉子们蹲在城外的土坡上,嚼着热乎的窝头笑开了花。
千人出头就办妥了这桩大事,虽说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像偷了邻家的果子,可“无损”二字攥在手里,离皇爷赐的谱名就不远了。
有人数着日子:
十二月十五前复命,回河南娶媳妇,正月里带新人回京城,元宵节还能去顺义跟皇爷一起赏灯——
想想那场面,嘴里的窝头都透着甜味。
生活有了盼头,连北风都不那么刺骨了。
李一六摸出怀里的帕子,上面的并蒂莲被体温焐得软了些,他盘算着给媳妇扯块红布做嫁衣;
王有三则在旁边念叨着要给娃起个带“军”字的名,你一言我一语,把前路铺得满满当当。
另一边的石山里,马科和吴国贵正抱着冻硬的玉米面馒头猛啃。
昏沉中醒来时,喉咙干得冒火,肚子饿得直抽抽,闻见那股子面香就顾不上别的,牙床硌得生疼也舍不得松口。
总算垫饱了肚子,两人这才抬眼打量四周。
满眼都是灰扑扑的石头,风从石缝里钻进来呜呜作响,哪有半分京城方向的影子?
马科使劲揉了揉眼睛,手里的馒头渣簌簌往下掉:
“咱不是去‘清君侧’吗?
这是到了哪处荒山野岭?”
吴国贵也懵了,他记得出发时队伍浩浩荡荡,炮车的轮子碾在官道上震天响,怎么一睁眼就困在这石头窝里了?
他摸了摸腰间,佩刀早没了踪影,只有怀里还揣着半块冻硬的咸菜——
这仗,打得也太邪门了。
风卷着碎石子打在脸上,两人面面相觑,嘴里的馒头渣突然就咽不下去了。
不远处的石壁下站着几个汉子,粗布麻衣看着不起眼,却鼓鼓囊囊地填了厚实棉絮,前胸后背都用墨汁写着字——
前胸是“工”,后背是“长”。
马科眯着眼瞅了半天,也分不清是“长工”还是“工长”,只觉得那布料磨得慌,远不如自己的铠甲舒服。
见两人直勾勾地望过来,领头那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把手里的镐头往地上一顿,石屑溅起来:
“吃饱了就别愣着,该上工了。”
一口辽东口音,带着点熟稔的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