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钧州官道上的厮杀惨状尚未被秋雨冲刷殆尽,八百里加急战报已裹着血腥气呈至东京文德殿。此时正值巳时三刻,鎏金蟠龙柱间龙涎香与焚椒气息交织升腾,赵佶歪倚在嵌满夜光珠的紫檀榻上,金丝眼镜滑至鼻尖,正对着《九成宫醴泉铭》摹本勾勒笔势。两名宫女垂手捧着新制的翡翠茶盏,盏中羊脂玉乳茶浮着蜜渍海棠花瓣,另一名宦官跪坐榻前,用象牙镊子小心翼翼夹起果肉,送入帝王口中。
忽闻黄门官跌跌撞撞闯入,袍角沾着汴河泥污,怀中战报渗出暗红水迹:“陛下……钧州急报!”赵佶睫毛微动,用镇纸压平卷角:“童贯,念。”
童贯跨步出列,紫袍上的金线狻猊随喘息扭曲,笏板叩击丹陛时发出裂响:“陛下!梁山泊贼寇劫囚车于三峰山,三千官军折损一千五百有余!贼兵所持棉甲、梁刀皆刻‘梁’字印记,显系私铸!此等僭越之举……”
“枢密院养兵千日,何不用在一时?”高俅抢步而出,腰间鱼符撞击甲胄如碎玉声,“末将请率三万禁军,旬日之内必枭王伦之首!”
殿内忽响起泠泠笑声。王黼摇着象牙笏板上前,月白襕衫上的缠枝莲纹在琉璃窗前投下暗影:“高太尉好大的阵仗!福建花石纲阻于建州暴雨,江浙六路漕粮迟滞三月,陛下‘绛霄楼’前的太湖石尚未起运——莫非要用军士去搬石头?”
“够了!”种师道银须倒竖,踏碎殿中寂静,手中黄绫奏章簌簌作响,“延安府、永兴军路连续三年大旱,官府却强征民夫二十万开采花石!臣上月亲见,鄜州流民掘草根充饥,父子相啖,易子而食!这是当地耆老血书联名的折子!”他扯开外袍,露出内衬的锁子甲,甲片间补丁摞补丁,“这副甲胄臣已穿了十年,如今西北军士冬无棉絮,夏无粮草,却要为运送奇石空耗国力!”
李纲趋步向前,竹笏击案:“种帅所言非虚!泾原路转运使为凑花石纲运费,竟将三年赈灾粮充作纲物,饿死百姓填了沟壑!”他袖中滑落半张残纸,“人相食”三字被泪痕浸得发皱,“这是臣派驻陕西的幕职拼死送回的密报!”
王黼冷笑:“边地偶发灾荒,乃天道循环,陛下岂可信这些危言耸听?”
“天道?”种师道猛然扯断束甲绦带,锁子甲哗然坠地,露出内衬的粗布短打,补丁上依稀可见“泾原”字样,“这是臣与将士们的‘天道’!陛下日日临帖《九成宫》,可知道‘任贤受谏,天下大安’八字?如今朝堂佞臣塞路,百姓倒悬,陛下却只念着奇石异宝!”
赵佶拍案而起,翡翠茶盏砸在丹陛上碎成齑粉,乳茶溅上龙袍前襟:“放肆!区区武夫安敢议论君父!梁山泊之事再议,退朝!”他拂袖时扫落《九成宫》摹本,纸页翻飞间,“居安思危”四字正落在种师道脚边。
梁师成躬身上前:“陛下,杭州灵隐寺银杏……”
“即刻采办。”赵佶揉着眉心转身,龙袍金线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还有岭南夜光螺,着人连夜雕琢,朕要在重阳节前见到烛台。”
种师道望着皇帝背影,弯腰拾起地上的血书折子,指腹抚过“易子而食”四字,仿佛触到西北荒原上冻裂的土地。李纲见他腰间老剑垂落,剑穗上“忠勇”二字已褪成浅黄,殿外忽起狂风,卷着残叶扑入殿中,与案上未干的茶渍混作一片狼藉。
且说梁山聚义厅内,杜壆正舞丈八蛇矛,枪缨上血痂随招式飞旋,如泣血残阳。王进倚着虎皮褥垫,听着窗外演武场的喊杀声,目光落在墙上悬着的水磨钢枪上——那是他曾在八十万禁军教头任上用过的兵刃,枪杆上“精忠报国”四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十月底的霜夜里,王伦推开书房木门,怀中抱着《三峰山战损录》,宣纸间夹着阵亡喽啰的家书。许贯忠接过文稿,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恍若巨笔勾勒的战图:“此战之失,首在情报壅塞。李助未探得官军增兵,时迁未察伏兵动向,此乃兵家大忌。”
“当效古人‘知己知彼’之法。”王伦指着沙盘上的三峰山模型,“许军师可曾记得,《孙子兵法》云‘谍者,三军之司命也’?我等需设专门探事机构,凡情报往来,以‘火、急、缓’三色分类,每月朔望核验真伪。”
“可名《鹰眼刺探要略》。”许贯忠提笔蘸墨,“另需严整军规,前番三峰山退军时,竟有小校临阵丢弃伤兵——当立‘三大铁律’:不扰民、不贪财、不背义;‘八项禁令’当包括临阵退缩者斩、私泄军机者斩。”
半月后,聚义厅前青石影壁刻下新律,工匠凿字时,恍若星火燎原。梁山泊的水车转动声里,千亩良田泛着新绿;安道全医馆的蒸馏器昼夜运转,酒精气息混着草药香飘满山岗。流民扶老携幼投奔梁山,童稚的读书声从书院传出,与演武场的金铁之音交织成曲。
这日,朱贵密报至:“蔡京强拆汴梁民宅千间,只为采办艮岳石;王黼设大选民间女子充作‘花石纲’侍妾;陛下在宫中建‘通真达灵宫’,与方士林灵素论道,称将‘乘云驾鹤,巡游太清’。”王伦将密报投入火盆,纸灰飞起时,他望向东京汴梁方向:“朝廷若再如此,怕是要逼得天下英雄尽上梁山了。”
忽闻探事人来报:济州知府招募乡勇五万,扬言“踏平水泊”。王伦冷笑:“五十步笑百步耳。”他转身点将:“卞祥率七十骑、两百步卒,明日辰时直逼济州城下,只需虚张声势,勿要恋战。”
济州城头,知府望着梁山军旌旗蔽日,卞祥大斧如赤练腾空,竟比传闻中更骇人。昨夜刚招募的乡勇见此阵势,早已溃逃大半,只余满地甲胄在寒风中碰撞作响。知府扶着女墙的手不住发抖,忽闻身后传来急报:“大人,梁山军已退!”他瘫坐在地,望着梁山方向,喃喃自语:“此等气势,如何能剿?”
是夜,文德殿传来消息:赵佶得杭州银杏,亲题“瑞木祥柯”四字,命人刻于树身;岭南夜光螺烛台如期制成,在艮岳夜宴上光芒流转,群臣山呼万岁。而西北的饥民哭声,终是被这盛世笙歌掩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