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响箭凄厉的余音尚在水泊上空回荡,聚义厅内已如滚油泼雪般沸腾起来。王伦攥着那卷浸染着曹正焦灼与马灵血泪的油布,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字迹如同烙铁般烫入他的眼底心间:“沧州柴庄遭高唐州抄没!柴大官人下死牢!”
“高廉!”王伦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平日运筹帷幄的沉静,取而代之的是焚天的怒焰与刻骨的冰寒,从齿缝里迸出的名字带着血腥气,“擂鼓!聚将!传令北山酒店,请曹正、马灵即刻上山!不得有误!”
“咚!咚!咚——!”
聚义厅外,那面丈余高的牛皮巨鼓被力士奋力擂响。鼓声沉重如闷雷碾过大地,初时缓慢,继而急促,最后化作一片连绵不绝、撼人心魄的轰鸣!整个梁山泊仿佛被这鼓声惊醒,各处关隘、营寨、水寨,无论头领喽啰,尽皆抛下手中物事,抓起兵刃,如潮水般向着聚义厅汹涌汇聚。脚步声、甲叶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交织成一片,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聚义厅内,烛火通明。王伦端坐主位,面沉似水。吴用羽扇紧握,李助眼神锐利如剑,朱武眉头深锁,许贯忠、闻焕章、萧嘉穗分列左右。偌大厅堂,此刻只闻粗重的呼吸与铠甲摩擦的金属轻响,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
厅门大开,曹正带着一个身影踉跄进入。来人一头黄发纠结如乱草,沾满泥污草屑,金睛赤红如欲滴血,粗布衣袍被荆棘撕扯得褴褛不堪,露出道道血痕,正是耗尽心力、形容枯槁的马灵!他一眼望见居中而坐、气度沉凝的王伦,双膝一软,“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声响:
“王头领!梁山好汉!救救柴大官人!救救柴家满门啊——!高廉那狗官,构陷皇城公,囚禁大官人,派兵如狼似虎抄了沧州庄子,男女老幼百余口尽数下狱……大官人他……危在旦夕啊!”嘶哑的哭喊如同泣血杜鹃,字字剜心。
“马灵兄弟,快请起!”王伦离座,亲自上前扶起马灵,强抑胸中滔天怒火,“坐下说话,将你所知,原原本本,告知众家兄弟!”
马灵被搀扶着坐下,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将高廉如何指使爪牙逼死柴皇城、柴进奔丧被软禁、高廉灵堂翻脸罗织五罪、沧州柴家庄遭官兵如豺狼般破门抄掠、伪造“铁证”、自己如何九死一生亡命投奔的经过,一一详述。讲到柴皇城忧愤而终,众好汉扼腕;讲到柴进灵堂怒斥高廉,众人拍案;讲到官兵破庄、锁拿妇孺、伪造证据,整个聚义厅已化作愤怒的火山!
“直娘贼的高廉!腌臜泼才,也敢害我柴大官人!洒家这就去拧下他的狗头!”鲁智深须发戟张,怒吼如雷,手中那根镔铁水磨禅杖“当啷”一声重重顿在地上,青石砖应声碎裂!
“杀!杀去高唐州!砍了高廉,救出哥哥!”李逵早已按捺不住,双斧狂舞,眼珠瞪得血红,若非晁盖死死按住,怕是要立刻冲下山去。
“构陷忠良,此仇不共戴天!”林冲紧握双拳,指节发白,牙关紧咬,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又是高俅!又是姓高的!
“哥哥!下令吧!踏平高唐州,寸草不留!” “救大官人!诛高廉!”群情激愤,怒吼声浪如海啸般冲击着厅堂梁柱,无数道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目光,死死聚焦在王伦身上。
王伦霍然起身,双手缓缓下压。一股无形的、凛冽的威势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那沸腾的怒潮竟渐渐平息,只余下粗重如牛的喘息在厅内回荡。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众人心头:
“诸位兄弟!”王伦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柴大官人于我梁山泊,恩同再造!林教头雪夜上梁山,武都头景阳冈打虎前……多少兄弟落难之时,是大官人敞开庄门,赠予盘缠,庇护周全,方有我梁山今日之盛!此恩此德,重于泰山!今日,高廉狗贼,为剪除异己,竟敢构陷皇亲,抄没家产,此非仅大官人之难,更是我梁山泊奇耻大辱!亦是高俅老贼对我等发出的战书!”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调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高唐州,州府坚城!高廉此獠,阴鸷狠毒,必有防备!然我梁山泊替天行道,众志成城,何惧虎穴龙潭?此去,一要快!迅雷不及掩耳,打他个措手不及!二要准!务必救出大官人及柴氏满门,毫发无损!三要狠!对高廉及其爪牙,除恶务尽,绝不姑息!然切记,投鼠忌器,大官人安危系于一线,一切行动,以保全恩主为第一要务!此战,倾梁山之力,不破高唐,誓不还山!众将听令!”
“在!”数十位头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杀气盈霄!
“点兵两万!着棉甲,佩梁刀,负梁弓,持梁枪!各营即刻整备粮秣器械,明日寅时正刻,兵发高唐州!”
“杜壆、林冲听令!”王伦目光首先锁定两位顶尖骑将。
“命你二人统领马军第一军!杜壆为正,林冲为副!统率马军精骑,并酆泰、呼延灼、秦明、花荣、杨志、史进、陈达、杨春所部!共计八千铁骑!为大军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敌则破之!务求以最快速度,扫清高唐州外围障碍,兵临城下,锁住四门!”
“得令!”杜壆抱拳,声若洪钟。林冲眼中寒芒爆射,重重顿首。八千铁骑,蹄声已在心中轰鸣!
“鲁智深、邓元觉听令!”王伦转向两位步战无双的猛将。
“命你二人统领步军第一军!鲁智深为正,邓元觉为副!统率本部精锐步卒,并卞祥、唐斌、文仲容、崔埜、山士奇、縻貹、刘唐所部!共计八千步卒!为中军主力!紧随马军之后,攻坚拔寨,破城擒贼,重担在你二人肩上!”鲁智深手中禅杖嗡鸣,邓元觉单掌竖立,同声喝道:“洒家(贫僧)领命!”两尊佛门金刚,便是梁山最坚不可摧的磐石与最无坚不摧的重锤!
“袁朗、钮文忠听令!”
“命袁朗统领本部,并马勥、马劲、滕戡、滕戣四将!钮文忠统领本部方琼、安士荣、褚亨、于玉麟四将!你二人为左翼策应,护持中军侧翼,相机而动,截击援敌!”
“遵命!”袁朗与钮文忠凛然领命,身后诸将眼中战意熊熊,如同出柙猛虎。
“晁盖、李逵听令!”
“命你二人率本部精锐,为右翼策应!李逵,此战关乎大官人性命,需听晁天王号令,不得莽撞!”
“哥哥放心!铁牛晓得!定把那狗官砍作肉泥!”李逵哇哇大叫,被晁盖沉稳有力的手掌按住肩头:“哥哥放心,晁盖省得!”
“武松、广惠听令!”王伦目光落在身侧最信赖的两尊护法天神。
“命你二人统领亲卫营!武松为正,广惠为副!随我中军行动!护卫中军周全,亦是中军最锋利的尖刀,随时听调出击!”
“武松(广惠)在!”二人按刀而立,声如金铁交鸣,杀气凛冽。
“吴用、李助、朱武三位军师,随军参赞军机,运筹帷幄!”
“其余头领,各归本队,听候调遣!”
军令如山,顷刻颁下。整个聚义厅化作一部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头领们轰然应诺,眼中再无杂念,唯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焚尽高唐的怒火。
王伦最后看向虽疲惫不堪却眼神炽热如火的马灵:“马灵兄弟,识得路径,暂入中军向导营,为大军引路!待破城之时,还需你指引牢狱所在!”
“谢王头领大恩!马灵万死不辞!”马灵激动得声音发颤,再次深深拜下。
翌日,四月初七,寅时。
梁山泊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中,但各寨却已是火光通明,人喊马嘶,如同沸腾的熔炉。连绵的营寨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吐出滚滚铁流。
校场之上,军阵森严,杀气凝云。
两万精锐喽啰,列成整齐方阵,肃然无声。清一色靛青色厚实棉甲,浸透桐油,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硬的乌光。每人腰挎三尺余长、厚背薄刃的制式“梁刀”,背负强韧“梁弓”与一壶雕翎箭,手中紧握丈二长枪——那枪头狭长锐利,正是令官军闻风丧胆的“梁枪”!刀如山,枪如林,沉默中酝酿着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
点将台前,众将顶盔掼甲,按部就班。
杜壆、林冲勒马立于马军阵前,身后是酆泰、呼延灼、秦明、花荣、杨志、史进等骁将。八千铁骑肃然无声,战马披挂简易皮甲,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铁蹄不安地刨着冻土,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踏碎山河。
鲁智深、邓元觉并肩立于步军阵前,二人手中皆是沉甸甸的禅杖,寒光慑人。卞祥、唐斌、文仲容、崔埜、山士奇、縻貹、刘唐等步战猛将紧随其后。八千步卒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厚重如山岳,坚不可摧。
袁朗、钮文忠、晁盖、李逵等各领本部,列于两翼,如同巨兽伸展的利爪。
王伦外罩轻甲,立于帅台中央,吴用、李助、朱武侍立左右。武松与广惠如同两尊怒目金刚,按着镔铁戒刀,侍立王伦身后,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呜——呜——呜——!”
三声苍凉雄浑的号角长鸣,撕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响彻水泊群山!出征的号令已发!
王伦“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熹微晨光与火把映照下,寒光暴涨,直指东南高唐州方向,声震四野:
“弟兄们!柴大官人蒙冤受难,身陷死牢!高廉狗贼,辱我恩主,欺我梁山!此仇不报,枉自为人!今日,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兴义师,讨逆贼!目标——高唐州!救出柴大官人,踏破州衙,诛杀高廉!神佛挡路,亦斩之!出发——!”
“救大官人!诛高廉!!”
“替天行道!踏破高唐!!”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直冲九霄,震得群山颤抖,水泊翻腾!
轰隆隆——!
大地剧烈震颤!杜壆、林冲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八千铁骑瞬间化作决堤的黑色洪流,汹涌冲出校场,沿着山道奔腾而下,蹄声如滚滚惊雷,卷起漫天烟尘,直扑东南!紧随其后,鲁智深、邓元觉齐声断喝,手中禅杖前指,八千步卒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山岳,轰然开拔。两翼人马亦如潮水般涌动。王伦的中军帅旗,“替天行道”四个杏黄大字在晨风中猎猎狂舞,引领着复仇的洪流。
两万大军,如同一条裹挟着焚天怒焰的钢铁巨龙,蜿蜒于齐鲁大地之上。刀枪的寒光在初露的晨曦中连成一片刺目的死亡光带,马蹄与脚步声汇成撼动大地的轰鸣。那面巨大的“替天行道”杏黄旗,在先锋铁骑的最前方,如同复仇的烽火,指引着方向,以无可阻挡之势,直扑那座被阴谋与死亡笼罩的高唐州城!
四月春风,本应和煦,此刻却裹挟着梁山泊倾巢而出的冲天杀气,凛冽如刀!救兵如救火,一场注定震动京东两路的滔天风暴,已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