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夜，子时三刻。汴京宫城死寂如墓，唯有角楼风灯投下鬼魅光影。一辆破旧柩车幽灵般停驻东华门外，济州监军梁德全滚爬下车，枯爪死按怀中“污蔑册”，嘶声如夜枭泣血：“十万火急！监军梁德全面圣！十节度使……反了！通匪谋逆！王师大败，全军尽墨啊！”值殿太监悚然急报。紫宸殿内，惊起的皇帝赵佶草翻污册，烛火映着他铁青的脸，册中捕风捉影的“罪证”在帝王暴怒下皆成铁证！通匪！谋逆！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耻辱感灼烧着他。“反了！都反了！”赵佶拍案狂吼，声震殿宇，“传旨！殿前司禁军即刻出动！缉拿十贼阖家老小，押入御史台狱！不得走脱一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梁德全瘫软在地，冷汗浸透重衣。此刻，深宫内外，无人知晓那十位节度使尚在人世，更不知他们正被梁山释放，踏向这死局。
翌日拂晓，天波杨府朱门紧闭，压抑的恐慌如浓雾弥漫。“通匪谋逆……夷三族！”噩耗如冰锥刺入百年勋贵门庭。正堂上，杨氏族长面如金纸，浑浊老眼淬出世家断腕求生的狠厉：“开宗祠！取族谱！”香烟缭绕的祠堂肃杀如坟场。族长立于列祖列宗牌位前，朱笔饱蘸浓墨，带着断绝血脉的冷酷决绝，重重划过承载荣耀与血脉的厚重族谱。一笔落下，“杨温”及其父母妻儿兄弟之名被粗暴涂黑！笔锋毫不停顿，精准找到旁支那个被视为污点的名字——“杨志”，打上巨大血叉！“自今日始，杨温、杨志两支，永除宗谱！生死荣辱，再与天波府无涉！列祖列宗在上，子孙断此孽缘，以保宗庙！”族长声冷如铁，字字如刀，“宗正！誊《除名文书》！一份焚告先祖，一份存祠秘档……**最后一份，火速密封，直送刑部衙门备案！告知朝廷：杨氏阖族，只认忠臣，不认谋逆罪属！**” 朱门内，是壮士断腕后沉重的喘息。那份密封文书，通过隐秘渠道，很快便出现在刑部主事官员案头。主事拆阅，嘴角浮起洞悉世情的冷笑，提笔在杨温案卷宗“亲属”栏旁批下朱砂小字：“据天波府宗祠急报，逆属杨温、杨志两支已除名断宗。特备。”墨迹未干，此卷已混入呈送御前的“铁证”之中，杨温一支与杨志，在法统上已成孤魂野鬼。
垂拱殿朝会，气氛肃杀如铅。赵佶面色铁青，眼圈乌黑，御案上摊着污蔑册。“济州惨败，十万忠魂血染沙场！罪魁祸首，便是通匪谋逆的十节度！其家眷已下御史台狱！众卿议，如何处置逆党？！”高俅第一个抢出，惊疑不定：“陛下！十节度……当真皆已殉国或陷贼手？”“通匪叛逆，死有余辜！何须多问！”赵佶怒斥。高俅强压心悸：“陛下！梁德全乃败军之将，一面之词，难称‘赃证露验’！此册所列多为风闻臆测！十节度皆国家干城，骤然尽叛，情理不通！臣恐系贼寇反间！请陛下发付三司详勘！”童贯急声附和：“臣附议！事有蹊跷，万勿中贼奸计！”御史中丞李邦彦，王黼座下头号爪牙，立刻厉声截断：“高太尉、童枢密！梁监军冒死突围，忠心可昭日月！罪证如山！按《宋刑统》，谋反乃十恶之首，当处极刑，缘坐亲属！陛下当速断，以正国法，慰忠魂，安天下！”王黼党羽张邦昌、梁师成等齐声鼓噪：“铁证如山！罪不容诛！当立诛逆党！”殿外忽有皇城司亲事官疾步入内，神色惊惶跪报：“启禀陛下！东…东京城门急报！王焕、韩存保、项元镇、徐京、李从吉、杨温、张开、荆忠、梅展、王文德……十位节度使，已至汴京城下！自言……乃从梁山贼巢……被贼首王伦释放归来！”
“释放？！！”两个字如同炸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爆开！满殿悚然！高俅、童贯瞬间脸色剧变，眼中满是荒谬与惊骇。李邦彦眼中却精光爆射，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亢奋高呼：“陛下！‘释放’！此乃通匪铁证！铁证如山啊！若非早有勾结，暗通款曲，穷凶极恶的梁山巨寇，岂能如此‘仁义’，放虎归山？！这恰恰坐实梁监军所言！十贼通匪叛国，不容狡辩！请陛下立诛此十贼及其阖族，以儆效尤！”王黼党羽如同打了鸡血，群情激愤：“释归即通匪！铁证！”“请陛下速诛逆党！”高俅肝胆俱裂，急辩：“陛下！贼寇此举诡异！意在离间！请提审十人，问明缘由！万不可因贼之举，自断股肱！”童贯尖声：“陛下！此乃借刀杀人之计！亲者痛仇者快啊！”“安然回朝？好一个安然回朝！”赵佶怒极反笑，声音因狂怒而扭曲颤抖，“若非通匪，王伦岂会放你们回来？！若非心中有鬼，尔等焉敢回来？！这就是最大的‘赃证露验’！高俅、童贯！尔等还在狡辩？！尔等举荐的好臣子！通匪卖国，欺君罔上，罪该万死！”皇帝的狂怒和诛心之论，彻底堵死了高俅童贯的嘴，二人面如死灰，颓然退下。赵佶血红的眼死死盯住李邦彦：“拟旨！十贼王焕、韩存保等，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污册+释归），十恶不赦！着殿前司即刻于城门拿获，押入天牢！与其家眷同罪论处！”冰冷的判决响彻金殿：“斩立决！夷三族！家产籍没！男丁年十六以上皆死！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子妻妾，并没人官！女眷……付教坊司！” “陛下圣明！”李邦彦等伏地狂呼。染血的圣旨，如索命飞翎，射向城门。
东京御街，残阳如血。王焕、韩存保等十人，拖着满身战场伤痕与屈辱，步履蹒跚，只想归家舔舐伤口。忽听御街两侧铁甲轰鸣如潮水决堤！“奉旨！缉拿通匪叛逆！”无数玄黑铁甲的殿前司禁军鬼魅般涌出，冰冷枪尖弩箭密布！粗粝枷锁再次套上脖颈，比梁山绳索沉重百倍！“家眷？！下狱？！”韩存保如遭五雷轰顶，目眦欲裂，“梁德全血口喷人！我等力战被俘，宁死不屈！何来通匪？！”项元镇嘶吼：“释归竟成罪证？！昏聩！奸佞当道！”回应只有更粗暴的推搡和“通匪叛逆”的呵斥。沿途零星百姓的目光，不再是看败军之将的鄙夷，而是看“国贼”的唾弃与恐惧，如芒刺背。绝望，冰冷而真切地攫住了他们。
御史台狱，死囚牢。狱卒的狞笑如同钝刀，凌迟着残存的意志：“杨节度，告诉您个‘好消息’！您那天波府的本家，手脚快得很！您的大名，还有您那在梁山落草的族侄杨志的大名，早从族谱上抹得干干净净啦！除名文书都送到刑部备过案啦！如今啊，您和您家这些将要去教坊司的夫人小姐，还有那杨志，都是没祖宗认的孤魂野鬼喽！教坊司的嬷嬷们，可等着好好‘教导’您家女眷呢！”“除名？！杨志……也……？！”杨温如遭万钧雷殛，全身剧颤，双目瞬间充血赤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愤怒与彻底绝望的嘶嚎：“哈哈哈！好！好个天波杨府！好个‘清白传家’！断得好！断得干净啊！！令公爷！您睁开眼看看！！”他疯狂地用头撞击冰冷石墙，血泪横飞，神智彻底崩溃。王焕靠着冰冷石墙滑坐在地，浑浊老泪无声滚落。聚义厅中，王伦亲手为他解开绳索的场景，那句“沙场争锋各为其主，然其昔日肝胆，不可轻辱”的平静话语，此刻如惊雷炸响耳边。悔！若当时能听进一言半语……韩存保闭着眼，北疆的风雪、辽寇的刀光、染血的征袍……与王伦那句“尤敬韩节度抗辽之功”的声音交织。他守护的国，他效忠的君，正用最污秽的罪名碾碎他守护的一切！“替天行道……不害忠良……” 此刻听来，字字如刀，剜心剔骨！早知如此……徐京、荆忠等人，沉默如石或低声呜咽，聚义厅中王伦的解绳之举、林冲杨志悲愤的眼神，此刻清晰如昨。骂梁山假仁假义，却不知真正将他们推入深渊的，正是这誓死效忠的朝廷！悔！无尽的悔恨啃噬肺腑！若当时留在那水泊……
七日后的午时三刻，汴京御街十字口。十座断头台森然矗立，惨白日光刺眼，却驱不散刑场弥漫的浓重血腥与死寂。全城百姓被驱赶围观，噤若寒蝉。十位曾经威震四方的节度使，被剥去所有象征，只着肮脏单薄的白衫，五花大绑，颈插亡命牌，押上高台。形容枯槁，遍体鳞伤，数日折磨已去半条命。王焕白发散乱，目光空洞望天，嘴唇无声嗫嚅：“……悔啊……” 韩存保昂着头，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炬死死盯在皇宫方向，眼底是焚尽的忠魂与决绝的嘲弄。杨温被两名刽子手架着，头发如枯草，脸上血泪模糊，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除名了……都除名了……杨志……也没了……令公……孙儿不肖……” 徐京、项元镇等人，眼中是滔天的怨毒与不甘。
监斩官面无表情，展开圣旨，声音冰冷穿透死寂：“……通匪叛国，罪证确凿，十恶不赦！奉旨，斩立决！夷三族！行刑——！” “时辰到——！”掌刑官尖利嗓音撕裂凝固的空气。十柄沉重的鬼头大刀高高举起，寒芒在惨白日光下刺眼夺目。“冤枉——！”王焕用尽最后力气，发出凄厉苍老的嘶吼。“狗皇帝！李邦彦！尔等奸贼必遭天谴！”徐京怒骂未绝。“爷爷做鬼也不放过尔等！”项元镇咆哮。**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韩存保猛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凄厉癫狂，如同洪荒巨兽最后的咆哮，盖过一切冤屈怒骂，直冲云霄：“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煌煌大宋天！哈哈哈哈！当年血染辽寇袍，今日魂断汴梁刀！痛快！痛快啊！哈哈哈哈——！” 这笑，是对荒诞世道最悲怆的控诉，是对愚忠最彻底的否定！掌刑官手一抖。“斩——！”监斩官厉声催促。刀光齐落！噗！噗！噗…！十颗头颅滚落刑台，热血喷溅！韩存保怒目圆睁的头颅滚在最前，嘴角凝固着悲怆笑纹，无声嘶吼着迟来的悔悟。
通往教坊司的街巷，一列素白衣衫的女眷，脚戴镣铐，如行尸走肉般被押解前行。天波杨府的女眷尤为刺目。为首的老妇人，杨温正妻，面色死灰，眼神空洞映不出任何光影，怀中紧抱的婴儿发出细弱猫儿般的啼哭。队伍行经刑场外围，韩存保的狂笑与人头落地的闷响清晰传来。老妇人身体剧颤，脚下踉跄，若非禁军铁钳般的手死死拽住镣铐，已然瘫软在地。怀中婴儿的哭声，成了这血色汴梁午时最刺心的哀音。
消息如同裹挟着血腥气的阴风，数日后扑入梁山泊聚义厅。喧嚣的庆功宴犹在，酒肉香气未散。“报——！”探子几乎是滚爬进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调，“东…东京急报！十…十节度使……满门…尽诛！女眷……没入教坊司了！”喧闹的大厅瞬间冻结！无数张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庞血色尽褪。“杨…杨温将军府上…天波杨府…”探子艰难喘息，目光惊恐地扫过人群，定在林冲身侧那个魁梧身影上，“…为求自保…已于案发当日…开宗祠…焚族谱…将杨温将军一支…**及…及杨志头领您……正式从杨氏宗族除名！除名文书…已呈送刑部备案！如今东京皆言…天波杨府…再无杨温、杨志这两脉逆属了！”
“轰——！！！”
仿佛九天之上最狂暴的雷霆在灵魂深处炸开！杨志脸上的青记，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墓穴中沉埋千年的青石，死寂冰冷！根脉被彻底斩断的虚无感席卷全身！“除…名？！” 干涩的字眼带着血沫从齿缝迸出，“我…杨志…被杨家…像污秽般抹去了？！” “呃啊啊啊——！！” 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屈辱与存在根基崩塌的、濒死孤狼般的嘶吼，撕裂了聚义厅的死寂！“噗——！！！” 一大口滚烫的、近乎黑色的浓稠鲜血，如同压抑百年的火山岩浆，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猩红血雾弥漫，溅湿了面前的地板，“兄弟！”林冲、武松惊呼抢上。杨志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倒，轰然向后砸去！倒下前，他赤红如血、几欲瞪裂的双目，死死地、看着聚义厅三个字。
“啪！”一声脆响。王伦手中的白玉酒杯摔落在地，粉碎。琥珀色的酒液蜿蜒流淌，与地上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鲜血，缓缓地、刺目地交融在一起。他缓缓俯身，拾起一块最锋利的碎瓷。锋利的边缘割破指腹，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越过地上昏迷的杨志，越过惊怒悲愤的众兄弟，死死投向东方——那汴京城的方向。眼中燃烧的，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比万载玄冰更冷彻、比九幽深渊更沉郁的杀意。这杀意，为被宗族除名、根脉断绝的杨志，为愚忠覆族、刑场狂笑终悟的十节度，更为那龙椅上昏聩的帝王、朝堂中吮血的奸佞，以及那为了虚名亲手斩断血脉的冰冷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