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聚义厅。
经过几天的旅途,王伦一行人回到了梁山,那日里新安江畔的血火与嘶吼仿佛还在耳畔回荡,此刻却已被聚义厅内鼎沸的人声、浓烈的酒香与炙热的炭火气息彻底淹没。巨大的厅堂灯火通明,数十张长案排开,碗碟堆叠,酒坛林立。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席,正酣畅淋漓地进行着。
王伦端坐主位,白衫换作一身白色锦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满意。他左手边是风尘仆仆却眼神锐利如初的王寅,右手边则是白日里才浴血登岸的三条南国猛虎——石宝、厉天闰、厉天佑。厉天佑肩头的箭伤已被安道全的金疮药仔细处理包扎过,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亢奋,眼中燃烧着初登梁山的激动与对新生的渴望。在他们下首,则是之前抵达的饮马川好汉:“铁面孔目”裴宣、“火眼狻猊”邓飞、“玉幡竿”孟康,以及新近入伙的“神算子”蒋敬、“通臂猿”侯健等人。林冲、武松、广惠、李逵、刘唐、孙安、三阮、朱贵、朱富、杜迁、宋万等梁山旧部环坐四周,整个聚义厅内,豪杰济济,声浪如潮。
“诸位兄弟!”王伦端起一碗清澈透亮、酒香四溢的佳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闹,“今日双喜临门!一贺我王寅兄弟脱得樊笼,重归山寨;二贺歙州石宝、厉天闰、厉天佑三位豪杰,弃暗投明,共聚梁山!更有裴宣、邓飞、孟康诸位饮马川英雄入伙,我梁山泊如虎添翼,大业可期!这第一碗酒,敬天!敬地!敬我等替天行道之心!干!”
“替天行道!干!”数百条汉子齐声应和,声震屋瓦。烈酒入喉,滚烫灼心,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豪情。
“好酒!直娘贼的好酒!”李逵一抹络腮胡上的酒渍,瞪着铜铃大眼,拍案叫绝,“这味儿,比俺在江州喝过的什么‘玉露琼浆’强百倍!朱富哥哥,这是咱梁山自己的‘临渊酿’吧?”
坐在角落负责后勤的朱富,闻言连忙起身,胖脸上满是自豪的红光:“铁牛兄弟好舌头!正是‘临渊酿’!此酒乃哥哥(指王伦)亲授秘方,选用上等高粱、小麦,引后山清泉,经三蒸三酿,又入特制陶瓮窖藏一年方成。可惜啊,”他话锋一转,露出惋惜之色,“自从那东京汴梁城的‘临渊居’酒楼被狗官查封后,此酒便极少外售,酿出的多半都存起来,专供山寨兄弟饮宴了。今日贵客新至,哥哥特意吩咐开了窖藏!”
“临渊酿…好名字!深潭蕴烈火,静水藏惊雷,恰似我梁山气象!”裴宣虽是铁面判官,此刻也面露赞叹,细细品味着碗中佳酿的醇厚绵长与凛冽后劲。
石宝沉默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那酒液入喉,先是一股清冽甘泉般的顺畅,旋即一股灼热的力量自丹田升腾,瞬间驱散了白日鏖战的疲惫与江水的阴冷。他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又自己拎起酒坛,满满倒上一碗。这酒,够劲!比他喝过的任何劣酒都够劲!仿佛能烧尽胸中积郁的块垒。
厉天佑年轻气盛,虽伤在身也忍不住连干了两碗,辣得直吐舌头,却兴奋地叫道:“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哥,这酒,这山,这人…这才是好汉该待的地方!”厉天闰稳重些,按住了弟弟还想倒酒的手,但看向王伦和满堂兄弟的眼神,也充满了归属的暖意。
酒过三巡,菜流水般端上。梁山泊的宴席,在王伦这个“穿越者”有意无意的点拨下,早已超越了寻常山寨的大块肉、大碗酒。朱富得了王伦私下传授的许多“新奇”菜谱,又结合北宋已有的食材和烹饪手法,端上来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令新上山的头领们大开眼界。
汤汁浓白的“清炖羊肉”,整只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烤全兔”,还有用新鲜江鱼片得薄如蝉翼、在滚烫鱼汤中烫熟的“拨霞供”(类似火锅鱼片)…引得邓飞、孟康等人啧啧称奇。一大盆撒着碧绿葱花、淋着滚烫香油、皮薄馅大的“水引馄饨”(类似馄饨\/水饺),更是被李逵、刘唐等人风卷残云。
“哥哥,朱富兄弟这手艺,怕不是把东京樊楼的大厨都绑上山了吧?”邓飞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嚷道。
王伦笑着摆摆手:“都是兄弟们抬爱,朱富用心罢了。山寨兴旺,兄弟们吃得舒坦,才有力气替天行道。”
觥筹交错间,负责山寨庶务、心思缜密的萧嘉穗起身,走到王伦身边,低声而清晰地汇报:“哥哥,迎娶邬婉清娘子的事宜,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纳采、问名、纳吉诸礼皆备,吉日定在八月十五。因是纳妾之礼,虽热闹喜庆,但小弟已着人留意,一切仪程均未逾制,聘礼、宴席规模皆有限定,绝不超过当年迎娶罗夫人正室之礼。新房也选在哥哥居所旁的清幽小院‘听竹轩’,一应陈设皆已齐备,只待吉时。”
他的声音虽低,但在座不少头领耳聪目明,如林冲、武松、孙安等都听到了。王伦微微颔首,表示满意。他知道萧嘉穗特意点出“未逾正室之礼”,既是向他交代,也是向在座的各位头领,尤其是那位虽未在场但地位尊崇的正室夫人罗韵表明态度——主次分明,礼不可乱。
坐在离主位不远一席的邬梨,自然也听到了。他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眼中却精光闪烁。他侧过头,对身旁一位身着鹅黄衫子、容貌秀丽但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的年轻女子低语。那女子正是其妹邬婉清,此刻脸颊微红,垂首听着兄长的训诫。
邬梨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旁的邬婉清和耳力过人的王伦能隐约捕捉到:“…妹子,带你投奔梁山,是看好王头领的气象,此寨非池中之物!你能入王头领后宅,是福分,也是我邬家与梁山更进一步的纽带。记住,你进门是妾室,正室罗夫人贤良淑德,深得头领敬重与兄弟爱戴,你万万不可有争宠僭越之心!安守本分,谨言慎行,侍奉好头领与夫人,方是长久之道。若有半分非分之想,坏了情分,莫怪为兄不念兄妹之情!”
邬婉清螓首低垂,轻声应道:“哥哥放心,婉清省得,绝不敢忘形。”
王伦一边应付着王寅、石宝等人的敬酒,一边将邬梨兄妹的对话尽收耳中。他心中不由得再次泛起那种强烈的“不可思议”感。这与他记忆中《水浒》里那个贪婪、愚蠢、最终被毒死的邬梨形象,简直判若云泥!眼前的邬梨,审时度势,眼光毒辣,对妹妹的训诫更是透露出深沉的心机和清晰的定位。
酒酣耳热之际,坐在裴宣旁边的史进,几碗烈酒下肚,豪气更盛。他本是少年心性,最是热血,看着厅内兄弟团聚、新人入伙的热闹景象,又想起自己那桩心事,忍不住一拍桌子,大声道:“各位哥哥兄弟今日团聚,好不快活!俺史进也有一桩心事,趁着酒兴,说与大家听听!”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这位九纹龙身上。史进站起身,脸上带着酒意和憧憬:“俺在华州时,结识了一位奇女子!乃是当地一位画匠王义的女儿,名叫王娇枝。那姑娘不仅容貌清丽,更难得的是性情刚烈,知书达理,她爹王义画得一手好丹青!俺…俺与她两情相悦,已私定终身!只待寻个时机,禀明王义老丈人,便将她迎娶上山!”
史进说得兴起,眼中满是柔情:“待她上山,俺史进也算在梁山真正安家了!到时请哥哥和众位兄弟喝喜酒!”
众人闻言,纷纷起哄叫好,恭喜史大郎觅得良缘。李逵更是嚷嚷着要当傧相,热闹非凡。
然而,当“华州”、“王义”、“王娇枝”这几个字眼传入王伦耳中时,他端起的酒碗猛地一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酒意都散了大半!华州?王娇枝?这不正是原着中引发史进刺杀贺太守、最终导致少华山好汉和华州劫法场那场惊天动地大事件的导火索吗?!
王伦脑中警铃大作!他清晰地记得,贺太守贪图王娇枝美色,强夺不成,便构陷其父王义,将他刺配远恶军州,途中又派人截杀,最终逼得史进只身行刺,身陷囹圄!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为救史进,也被擒拿,引出了梁山泊后来的华州之行!这事件牵连甚广,危险重重!
“史进兄弟!”王伦脸色一变,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急切,“你方才说…王娇枝父女仍在华州?”
史进一愣,点头道:“是啊哥哥,俺离华州时,他们还好好地在城里住着。俺想着等山寨安稳些,再…”
“不可!”王伦霍然起身,打断了史进的话。他神色凝重,环视众人,急声道:“华州知府贺…贺某人(他一时想不起全名),乃是个贪酷好色之徒!王娇枝姑娘容貌出众,久在华州恐生不测!王义老丈人耿直,极易得罪权贵!史进兄弟,此事拖延不得!需得尽快将他们父女接出华州,迟则生变!最好…最好即刻派人…”
王伦心急如焚,正想详细说出贺太守的恶行和可能的危险,甚至想直接点名让史进或派人速去接应。然而,他话未说完——
“哥哥!”刚刚包扎好伤口、精神亢奋的厉天佑,端着一大碗酒踉跄着挤了过来,脸上满是感激和激动,“俺厉天佑这条命是哥哥和梁山兄弟救的!大恩不言谢!俺嘴笨,都在酒里了!敬哥哥!”说罢,咕咚咕咚仰头便灌。
他这一带头,刚被王伦话语惊得有些冷场的氛围瞬间又被点燃。石宝沉默地端起海碗,大步走来,眼神灼灼地看着王伦:“王头领,救命之恩,收留之情,石宝此生不忘!刀山火海,一句话!敬你!”那碗酒仿佛有千斤重。
紧接着,王寅也端起酒碗,他虽沉默寡言,但眼中那份同病相怜、同仇敌忾的炽热,比烈酒更灼人:“王寅,谢哥哥再造之恩!此仇此身,尽付梁山!敬哥哥!”
“哥哥!俺也敬你!” “敬哥哥!” 新上山的裴宣、邓飞、孟康,以及李逵、刘唐、阮氏兄弟等老兄弟,见新来的猛将都如此敬重王伦,纷纷起身举杯,如同浪潮般涌了过来。
一时间,王伦被汹涌的人潮和浓烈的酒气包围。一碗碗烈酒递到面前,一张张或粗犷、或刚毅、或激动的面孔充满了视野。劝酒声、豪言壮语声、笑闹声震耳欲聋。他刚想继续对史进说的话,被厉天佑、石宝、王寅等人轮番的敬酒彻底打断、淹没。
“好!好!兄弟们的心意,王某领了!”王伦无奈,只得压下满心焦灼,强笑着应付眼前的场面。他不得不一碗接一碗地喝下这饱含情义与热血的“临渊酿”。那酒劲本就霸道,此刻更如火烧火燎。
史进见哥哥被众人围住敬酒,似乎也忘了刚才的话题,又沉浸在即将迎娶娇枝的喜悦和对梁山兄弟情谊的感动中,很快便和身边的武松、孙安等人重新畅饮起来,谈论着华州的趣事和王娇枝的好。
王伦在酒浪中勉力支撑,大脑被酒精和喧闹冲击得有些昏沉。他想再次提醒史进,但每次开口,不是被新的敬酒打断,就是思绪被酒精搅乱。“华州…贺太守…王娇枝…危险…接出来…”这些念头在他脑中如同碎片般飞舞,却怎么也拼不成一句完整清晰的话语说出来。
终于,在一波又一波热情似火的敬酒攻势下,王伦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扶着桌子,努力想保持清醒,目光扫过远处还在兴奋谈论的史进,心中焦急万分,却只觉舌头如同打了结,眼前人影晃动。
“哥哥海量!” “再饮一碗!” 周围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幕。
王伦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林冲和武松一左一右扶住。
看着醉倒被扶下去的王伦,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宴席的气氛反而更加热烈,一直持续到深夜。
大厅角落里,邬梨看着被扶走的王伦,又看看浑然不觉、仍在畅想未来的史进,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他妹妹邬婉清则安静地坐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聚义厅外,明月当空。史进独自走到廊下,夜风一吹,酒意稍散。他望着华州的方向,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刀柄,眼中柔情与豪气交织,喃喃自语:“娇枝…等我…待山寨诸事稳妥些,俺便去接你和岳父!明年中秋,定要带你在这梁山之上,共赏明月!” 月光洒在他年轻英挺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浑然不知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他心之所系的地方悄然酝酿。
而醉倒在床榻上的王伦,在梦中似乎也紧锁着眉头,仿佛被某种沉重的预感所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