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宗出了水泊梁山,将甲马在腿上缚得牢靠,口中念念有词,登时脚下生风。
两耳旁只听得呼呼风响,路边的树木、村舍、田野,皆化作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枯树山在河北地界,戴宗这“神行太保”脚下,不过两日一夜的功夫,那枯树山黑沉沉的轮廓便已狰狞地扑入眼帘。
枯树山大厅内,酒气熏天,喧闹嘈杂。“丧门神”鲍旭正歪在虎皮交椅上,半眯着铜铃环眼,看着喽啰们掷骰子赌钱。
“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奉王伦哥哥将令,特来拜会枯树山鲍旭头领!有书信在此!”戴宗的通报声如炸雷般响起。
喧哗顿止。鲍旭猛地睁眼,凶光毕露,如猛兽苏醒。他一把抓过喽啰呈上的书信,瞪着牛眼,手指粗笨地捻开信纸。
鲍旭识字不多,读得磕磕绊绊,但那字里行间的“威震一方”、“当世豪杰”、“替天行道”、“水泊八百里足可纵横”、“聚义厅中座虚位以待”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好!好!好一个王伦!好一个虚位以待!”鲍旭猛地站起,魁梧身躯几乎顶到房梁,环眼中凶光尽褪,爆发出狂喜的赤焰,那是困兽终于望见山林出口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他放声狂笑,声震屋瓦,震落梁上积尘。
笑声中积郁尽散,他环视目瞪口呆的喽啰,吼声如雷:“小的们!收拾家伙!拔寨!咱们投奔梁山泊王伦哥哥去!”
吼罢,他激动难耐,一拳狠狠砸在虎皮交椅扶手上!“咔嚓”一声裂响,那硬木包虎皮的沉重扶手竟被生生砸裂!木屑飞溅!
喽啰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投梁山!投梁山!”枯树山的憋闷日子,王伦信中描绘的“大义”与“前程”,点燃了他们心中的野火。
鲍旭兀自激动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对心腹头目吼道:“去!把老子藏在后山秘洞,那个最沉的黑檀木匣子给老子拿来!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头目飞奔而去,捧回一个尺许见方、沉甸甸、通体乌黑油亮的檀木匣子,匣上饕餮纹古朴,锁扣处火漆厚封。
鲍旭屏退左右,只留戴宗。他小心翼翼地撬开火漆,打开匣盖。
深紫丝绒上,静静卧着一方玉石。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长宽高皆是十二厘米,宛若天工裁就。未经打磨,却自有光华。
那是一种温润内敛到极致的羊脂白,纯净无瑕,细腻如凝脂,在昏暗厅堂中流转着柔和光晕,仿佛蕴藏月光。玉石深处,有极淡的云雾纹理缓缓游动,更添神秘深邃。
戴宗见多识广,此刻也忍不住赞道:“好玉!真乃稀世珍宝!”
鲍旭伸出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冰凉细腻的玉面,粗犷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得意与狠戾交织的神色。
“戴宗兄弟,”他嗓门低沉下来,“这宝贝,是老子去年冬天,在河北道上‘撞大运’撞来的!嘿!”他眼中凶光一闪,仿佛回到那风雪交加的劫掠现场。
“探得准信,大名府一个姓钱的豪商,搜刮了不知多少民脂民膏,弄到这方绝世好玉,打听得是昆仑山深处挖出来的老坑羊脂籽料,天生就这么方正,万中无一!那姓钱的狗东西,巴巴地想趁着梁中书那老狗生辰,送去当贺礼,好攀附权贵,图个官商勾结!”
鲍旭啐了一口,满脸鄙夷:“呸!梁中书和他丈人蔡京老贼,一窝子吸血的蚂蟥!这玉沾上他们,都他娘的晦气!老子知道了,岂能放过?带着孩儿们埋伏在必经之路,风雪正紧时,那商队裹得严严实实,护着这匣子就来了。嘿,一场好杀!那钱胖子带的护卫倒有几分硬手,可惜遇上了俺鲍旭!杀得那叫一个痛快!最后俺一朴刀劈开了那钱胖子护在胸前的锦盒,血溅得老高,正好喷在这黑檀木匣子上!”他拍了拍匣子侧面一处暗红色的污渍印记,咧嘴一笑,甚是狰狞。
“那钱胖子临死还死死抱着这匣子,被老子一脚踹开,夺了过来!打开一看,嘿!就是它!”鲍旭指着匣中玉料,“后来道上传说,梁中书生辰没收到这礼,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派人查了许久,可惜风雪早把痕迹埋了,查不到老子头上!这玉,沾了贪商的血,挡了狗官的礼,痛快!留在老子这枯树山,镇宅辟邪!”
他猛地合上匣盖,发出轻响,斩钉截铁地对戴宗道:“戴宗兄弟!俺鲍旭是个粗坯,不懂风月!但这玉,是俺枯树山截杀狗官贺礼的见证!是俺用刀头舔血换来的彩头!如今王伦哥哥大婚,更是俺枯树山投效梁山的头等大事!这玉,就托兄弟带回梁山,作为俺鲍旭和枯树山所有兄弟,献与王伦哥哥和山寨的进见之礼!愿它沾了贪商的血,入了咱替天行道的梁山,从此沾染上兄弟同心、杀富济贫的豪气!总比送进那梁中书的狗窝强万倍!”
戴宗看着鲍旭那粗豪面容上混合着凶悍、得意与赤诚的神情,心中震动,肃然抱拳:“鲍旭哥哥放心!戴宗定将此宝与哥哥一片赤心,安然送达王伦哥哥手中!”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西南方向的芒砀山疾驰。正是“神驹子”马灵。
他步履矫健异常,身形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速度惊人,虽无神行甲马,却也是江湖上顶尖的脚力,衣袂带风,迅捷如飞。
芒砀山主寨大厅内,气氛迥异。正中一张铺着八卦图的大椅上,“混世魔王”樊瑞端坐。
他年约三旬,面皮微黄,三绺短须修剪整齐,头戴一顶铁冠,身着玄色道袍,眼神沉稳锐利,开阖间自有一股深沉的威仪,通晓兵书战策,精研阵法,是位有谋略的豪杰。
左右分别坐着“八臂哪吒”项充,背后插着二十四把明晃晃的飞刀,腰间悬着两面绘有狰狞鬼面的团牌;以及身形矫健的“飞天大圣”李衮,背后插着二十四杆标枪,腰间也悬着两面烈焰团牌。三人皆是武艺高强的悍勇之士。
马灵依礼通报,呈上书信。樊瑞接过,目光沉稳,逐字细读。项充、李衮也凑近观看。
信中的溢美之词(“久闻三位豪杰英名”、“威震一方”)并未让樊瑞动容。看到“八月十五缔结良缘”、“共享杯酒”的邀请,他眼中掠过一丝思量。当目光落在“诛尽天下不平”、“共聚天下”、“替天行道”、“水泊八百里足可纵横”、“聚义厅中座虚位以待”时,他那沉稳的眼眸深处,终于泛起一丝波澜,是审视,也有一丝被引动的豪情。
信读罢,樊瑞将信纸轻放几案,捻着短须,目光投向厅外莽莽苍苍的山势,陷入沉思。
大厅内落针可闻,项充、李衮虽性急,却也深知大哥素来谋定后动,都静待其决断。
良久,樊瑞收回目光,看向风尘仆仆却气度沉凝的马灵,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中秋宴?‘替天行道’?…王伦寨主好大的手笔。”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老江湖特有的审慎与一丝被挑起的兴趣,“梁山泊名震江湖,王伦此人…倒要看看其胸襟格局是否真如传言。”
他目光转向早已按捺不住的项充和李衮,语气转为决断:“二弟、三弟,收拾一下。点些精干兄弟随行。咱们芒砀山三兄弟,便去那八百里水泊梁山走上一遭!亲眼瞧瞧这位王伦寨主,看看他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究竟立得稳不稳,值不值得众兄弟托付!”话语中带着一方豪强的傲气与对新势力的实地探查之意,更有绿林同道间天然的较量心。
项充早已等得不耐烦,闻言一拍腰间团牌,鬼面狰狞:“大哥早该如此!小弟倒要试试他梁山泊好汉的手段!”
李衮也咧嘴一笑,眼中战意升腾:“同去!看看他梁山的酒够不够烈,有没有配得上‘替天行道’四个字的好汉!”
马灵见事已成,微笑拱手:“樊瑞头领明断!项充、李衮两位兄弟豪气!如此甚好!马灵先行一步回山禀报,三位头领随后启程,中秋佳节,梁山泊聚义厅前,恭候大驾!”
言罢,抱拳一礼,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身形依旧快得惊人,转眼消失在厅外山道。
枯树山上,一片拔寨启程的忙乱喧嚣。
鲍旭将黑檀木匣郑重交予戴宗,环眼炽热如火:“戴宗兄弟,你脚快!先走一步!告诉王伦哥哥,俺鲍旭带着枯树山所有兄弟和这口杀人的刀,随后就到!中秋宴上,定要与哥哥痛饮三百碗血酒,方显俺真心!”
戴宗重重点头,紧抱那承载着枯树山凶悍投名状的木匣,一抱拳:“哥哥放心!话必带到!”随即不再多言,甲马催动,身影如一道灰线,射向山下,绝尘而去,只留下身后枯树山滚滚的烟尘。
夕阳金辉涂抹着枯树山扬起的尘烟,也映照着芒砀山三位头领整装待发的身影。
戴宗与马灵,一北一南,如同归巢的猛禽,疾驰在暮色渐浓的山川之间。他们带回的,是枯树山“丧门神”鲍旭那凶悍炽热、带着血腥贺礼的投效之心,以及芒砀山三杰那份带着审视、傲气与绿林豪情赴约的承诺。
八百里水泊,波光粼粼,映照着渐次亮起的灯火。聚义厅前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初秋的晚风中舒展招摇,猎猎作响。
山下为婚仪忙碌的喧嚣依旧,但一股融合了北地枯树山的凶悍、西南芒砀山的深沉与锐气的新鲜力量,已如暗流般在水泊之下悄然汇聚,只待那中秋月圆之夜,涌入这即将更加喧嚣的梁山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