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汴梁,金风已带刺骨寒意,呼啸卷过御街,扑打行人衣袂,旋起满地枯叶,在朱漆宫墙间惶惑打转。这风裹挟着八百里外水泊烟尘、济州府衙宗泽忧心如焚的奏报,更裹着那首足以燃尽九重宫阙的《水龙吟》,侵入帝国心脏。天空铅灰低垂,如冰冷磨盘。
玉华殿内,龙涎香气沉郁凝滞。道君皇帝赵佶斜倚锦榻,指尖捏着宗泽的奏疏,面色由愠怒涨红褪为苍白。奏疏上“济州流民宁冒盘查之险,争赴梁山泊粥堂”字句如烙铁烫眼;附页誊录的《水龙吟·癸巳中秋梁山感怀》更如惊雷。
“冰轮碾破清秋,金风玉露梁山汇……”赵佶声音干涩颤抖,“玳瑁筵开,笙歌鼎沸……好个群英沉醉!”他目光下移,“道君但识丹青趣,哪管苍生废!”十字如毒箭射来,指节捏得发白——他那些被盛赞的花鸟瘦金,竟成草寇钉死他昏聩的铁证!
“豺狼当道,王梁窃柄,交通宫卫。童开边衅,高掌禁卫!蔡朱祸东南,花石纲起,括田厉!更杨戬括公田,李彦行括田令,刮地髓!泣血泪,民髓溃!”
赵佶猛拍紫檀小几!“豺狼!刮地髓!民髓溃!”他咬牙,寒冰般的目光扫过阶下侍立的蔡京、童贯、高俅、杨戬、李彦、梁师成、王黼。权奸皆被点名!远在江南的朱勔之名更如芒刺!尤其蔡京,月前才被他从杭州召回,第五度起复为相……这词来得太巧!
“看看!”赵佶声音拔高,震怒,“水泊草寇将朕肱股比作豺狼妖魔!更将污水泼向朕躬!宗泽奏报此词妇孺皆诵!尔等还有何话说?!”奏疏词稿如白蝶飘落金砖。
死寂被打破,如滚油泼水。
童贯率先扑倒,涕泪横流,额头“咚”地撞地:“陛下明鉴!老奴天地可鉴!王伦恨老奴西北剿贼坏他同道性命,挟私报复!‘开边衅’?老奴枕戈待旦是为陛下守疆!草寇怕官军荡平水泊,才离间陛下与忠臣!”
高俅抢步上前,悲愤欲绝:“臣掌禁军夙夜忧叹!王伦一个落第秀才,污蔑臣‘掌禁卫’为非作歹?他恨臣当年未高看一眼!此乃泼皮泄愤!陛下勿信狂悖逆词!”
“陛下!老臣心如刀绞!”蔡京苍老悲声压下哭嚎。新近复相的老狐狸引经据典,语气带着“蒙陛下不弃再召”的感恩与痛切:“此词之毒在其心!‘聚义厅中肝胆,照人间、替天旗帜!’此獠竟以‘替天行道’自居!天是陛下!这是僭越谋逆,要夺社稷神器!”他重重叩首,白发萧然,“王伦写词煽动愚民,将忠臣打成‘妖秽’,将陛下置于无道昏君之地!其心可诛!”
高俅立刻附和,矛头直指江南:“蔡相明察!污蔑‘蔡朱祸东南’包藏祸心!朱勔大夫远在江南,殚精竭虑为陛下搜求奇珍装点宫苑,赤诚可鉴!东南刁民或因运花石劳顿生怨,鼠目寸光!定是梁山勾结江南刁顽散布流言,中伤忠良!陛下切莫中计!”
杨戬、李彦等人跪倒一片,哭嚎震天:
“括田所为国聚财,备陛下巡幸泽被苍生!”
“臣等忠心天日可表!勿信离间!”
“王伦词是反旗!请速发天兵踏平水泊!”
阶下涕泪横流,如蒙奇冤。锦榻上的赵佶,惊怒被“赤胆忠心”浪潮冲刷殆尽。他扫过众人——蔡京新复相已着手为他造新苑;童贯带回边功珍宝;高俅操演蹴鞠博他一笑;朱勔花石纲装点艮岳……这些具体的“好”,压倒了济州流民模糊的“苦”和王伦刺耳的控诉。
茫然软弱爬上眉宇。他看看奏疏,又看看“忠臣”,天平彻底倾斜。或许宗泽被蒙蔽?王伦词只是出于嫉妒煽乱?
“好了……”赵佶疲惫抬手,“都起来。朕岂会轻信草寇一面之词?”他目光复杂,“然民心浮动终非善事。宗泽所奏流民之苦,尔等当体察。‘括田所’、‘花石纲’诸事务须斟酌,勿使民怨过甚。” 叮嘱轻飘无力。
“陛下圣明!”蔡京敏锐捕捉松动,感激叩首,“臣等必体恤民艰!然王伦传播逆词蛊惑人心,动摇社稷,其罪滔天!恳请陛下速旨,责令济州、青州等地严缉传唱者,并调集兵马进剿水泊,扑灭邪火!此乃固国本安民心之上策!”
赵佶望向窗外铅灰天色,秋风呜咽带来寒意。沉默良久,他沉重点头,如被丝线牵引的木偶。
“准奏。着枢密院、兵部议处进剿。济州流民……着宗泽安置放粮,勿再生事。”声音空洞,目光却飘向画案上未完成的《秋汀野凫图》——野鸭憩息秋水,意境悠远。或许这才是他该用心处。朝政民怨反词,太纷乱不“美”。
“都退下。”赵佶挥手,靠向软枕闭目,心力交瘁。龙涎香也带上沉滞腐朽。
皇帝的“圣明”未照进汴梁街巷。玉华殿的涕泪化作冷酷钧旨飞出。开封府衙役、皇城司逻卒如毒蜂倾巢,扑向茶坊酒肆市井街衢。
潘楼街“清风阁”茶楼。说书老艺人正在讲书。楼梯骤响,皂衣衙役如狼似虎冲上!班头三角眼厉喝:“老东西!昨日州桥下嘀咕‘道君但识丹青趣’!私传反词!”铁链“哗啦”套上枯瘦脖颈。铁链拖地声与嘶哑“冤枉”消失在楼梯,满座死寂。
东华门外樊楼脚汤饼摊。衣衫褴褛孩子望锅中汤饼咽口水,无意识低哼:“……刮地髓……泣血泪……”细若蚊蚋。旁坐皇城司便衣脸色骤变,猛扑捂嘴掐臂,厉喝:“小兔崽子!杀头的词也敢唱?!”孩子如待宰小鸡被拖走,留破草鞋孤躺尘土。摊主脸色煞白,搅动汤锅热气模糊惊惧的眼。
然恐惧冰水浇不灭渗入骨髓的词火。白日搜捕酷烈,夜晚暗流愈汹涌。
州桥夜市灯火璀璨人声压抑。卖“冰雪冷元子”摊主递碗刹那,手指在油腻木案极快划过“豺狼当道”。熟客眼神一凛,铜钱重按字迹抹去。一切尽在不言。
御街西太学旁幽深书肆。油灯如豆映几张年轻士子激动的脸。一人小心展开薄绵纸上的《水龙吟》,低声诵:“……欲挽天河,涤清寰宇,靖平妖秽……”声低字字如铁。诵毕,纸投入灯盏,火苗腾起吞没文字,留青烟与灼亮眼眸。
深秋寒意裹城。汴河上点点河灯浮沉。一盏简陋荷花灯被枯手放入冰冷河水。灯罩无祈福字,墨笔画嶙峋枯手绝望伸向梁山方向。放灯老妪混浊眼映微光,唇无声翕动:“……泣血泪,民髓溃……”灯影幢幢映水,如无数“怨”字汇入暗流,沉默漂向黑暗下游。
宫阙巨影如漠然巨兽蛰伏夜色。福宁殿暖香慵懒。赵佶斜倚软榻把玩新澄泥砚。梁师成垂手察言观色。
“官家,”梁师成声柔谄媚,“逆词已严查,抓了些乱嚼舌根的枷号示众。再无人敢传了。”
赵佶“嗯”一声,摩挲砚台云纹心不在焉。白日哭诉面孔、“争赴粥堂”字眼、“道君但识丹青趣”嘲讽仍在脑中纠缠。他抬眼望浓黑夜色:“梁都知,梁山泊真成燎原之势?王伦真有‘欲挽天河,涤清寰宇’之志?气魄倒不小。”
梁师成心中一紧,堆起笃定笑容:“官家多虑了!王伦不过落第酸儒,纠集亡命泥腿子在水洼子逞凶,蝼蚁而已!‘替天行道’‘涤清寰宇’是狂犬吠日!蔡太师、童枢密已运筹帷幄,天兵一到水洼齑粉!流民受蛊惑蒙蔽,剿平梁山施粥米自然归化。官家保重龙体,绘丹青赏奇珍,方是社稷之福!”他示意小黄官展开新裱《瑞鹤图》。
二十仙鹤祥云缭绕,翱翔宣德门上空,仙家盛世气象。赵佶目光被牢牢吸住——这是他“丰亨豫大”的完美诠释,艺术至高追求。梁山流民现实在这祥瑞意境前迅速遥远模糊,隔了层华美薄纱。
他微颔首,紧蹙眉头舒展,指尖拂过画上仙鹤,欲吸祥瑞之气。“卿言甚是。”声音恢复从容慵懒,“传旨,明日《瑞鹤图》张于延福宫清心殿细赏。水泊事……依蔡京、童贯所奏。剿抚并用,务求速靖。”
梁师成躬身唱喏,嘴角释然弧度。暖香更浓,隔绝窗缝透入的水泊腥风与江南花石血泪悲声。
夜色如墨。深宫烛火映祥瑞仙鹤。宫墙外,汴梁瑟缩寒风中,巡夜梆子“笃——笃——”空洞回响,如敲衰朽骨架。更夫嘶哑调子碎散深巷。汴河上,画枯手指梁山的河灯在湍急暗流载沉载浮,灯火如风中残烛顽强未熄。漂过州桥,漂过开封府衙高墙,漂向黑暗下游——如沉水不腐火种,在无边黑暗冰寒中倔强昭示:
东京雾霭蔽天日;大宋根基朽难支。八百里水泊深处,撕裂长夜的惨白闪电,已轰然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