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恍惚间将他带回二十五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彼时他刚满两岁,蜷缩在乳母怀里听着母亲房中此起彼伏的痛呼。
府邸外突然炸开马蹄声,张大帅张宗霆遇刺的消息裹着夜雨砸进厅堂——父亲当即抛下临盆的妻子,策马直奔大帅府。
趁乳母打盹的间隙,他光着脚丫溜向母亲院落。
雕花窗棂透出摇曳烛光,他趴在门槛窥见产婆捧着个婴孩,听得“可惜了还是个男孩”\"死胎”的叹息。
随后一个稳婆抱出个婴孩,他悄悄跟在身后想看看小弟弟,却见稳婆碎步消失在垂花门外,等他追出门去,只看见一辆汽车从巷子里开出来,稳婆和弟弟都不见了踪影。
他又急急跑回母亲屋里,正要开门进去,一声响亮的婴啼,像把锋利的匕首划破夜空,惊得他踉跄后退,额头重重磕在青石门槛上。头破血流,人事不知。
接下来几日,母亲就一直喊着头痛,整日倚在贵妃榻上,珍珠耳坠随着吗啡针管轻颤,找了许多大夫来,都看不出问题。
直到某个寒露夜,母亲又闹头痛,遣人绑来个算命瞎子。
当阿承的生辰八字落在黄纸上,老瞎子枯手骤颤连连摇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此子不除,兄弟俱亡!”
母亲听了当场就要溺死阿承,还是祖母说,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怎么能造这样的业,既然养不得,就送出去了罢!于是阿承被连夜送去了七星寨。
待他醒来已是七日后,额角结着暗红血痂。父亲已接过张大帅的虎符——那位叱咤黔州的军阀临终前,竟将半壁江山托付给曾为前清翰林的门客,而非跟随多年的老将。
从此每年霜降,他都要裹着狐裘随父母登山。
五岁那年的阿承已和他差不多高,父亲抱着他时,弟弟就直直的盯着他,眼神里既有渴望,又有不甘,像只愤懑的小狼。
他扭着身子从父亲怀里挣出来,去牵弟弟的手,想把弟弟带出门去也抱一抱弟弟,弟弟却在山上拿着大棒子追着他打,他既惊又怕,慌不择路滚下山坡。
他常常不知道母亲冯思恕到底爱不爱自己的孩子。
小时候他还对母亲非常依赖,可母亲每天不是打麻将就是跳舞,他几乎见不到人,但每次他生病,母亲都会关心他。
于是为了能多见到母亲,他总想方设法把自己弄病。
他病的太多,太频繁,渐渐生病也不能阻挡母亲前往舞会的步子。
等他终于一天天长大,不再渴望母亲的关爱,也把自己弄成了个病秧子。
阿承归家那几年,母亲更是不见了踪影,上海广州,北平天津,转着圈的耍乐,像是躲着阿承。
那次从山上回来,他再次大病一场,父亲忧虑他,衣不解带的照料。
这场高烧让范家失了铜城。张大帅的得力干将吴承钧的叛军炮火炸开城门那日,父亲还握着他滚烫的手。
从此张大帅留下的队伍一分为二,这支当地最大的队伍,一下和周围的草台班子势均力敌起来。
父亲虽还都各占着黔州最大的地界遵城,却失了最会掌军的吴司令,从此一日日力不从心,直到和方家定了儿女亲家,靠着方家联合势力,才渐渐稳定局面。
从此,父母再也不带他上山看阿承。
他理解父亲不肯动吴司令的铜城。吴司令骁勇,20几年时不时与周边龃龉,但因着父亲手下也大半都是他的同袍,因此再不忍与遵城动干戈。
他明白阿承,阿承处处强于他,本该得到属于他的一切,却二十几年艰难求生,过得安稳日子都屈指可数。
许多年,他常常在责怪自己,如果他当时跑的快一点,没有跌下山坡……如果留在范家的不是他这个病秧子,而是果敢勇毅的阿承……
而如今弟弟满身伤痕的跪在权力场,他却连半副铠甲都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