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碾过外滩的梧桐叶时,苏瑶的指尖还抵着珍珠母贝小镜的边缘。
镜中她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唇抿成细线,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三年前在当铺当掉娘的银镯换药钱时,她也是这样咬着唇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瑶瑶,到家了。\"沈清欢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苏瑶抬眼,弄堂口的路灯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光晕,门楣上\"云帆商行\"的新木牌被夜风吹得晃了晃。
她推开车门,鞋跟叩在石板上的声音比往日重了三分——方才在电话亭里那个压低的男声还在耳边打转:\"苏小姐,三年前码头上的血,该有人记着。\"
陆明远的黑色轿车还停在巷口,他倚着车门抽烟,火星在夜色里明灭。
见苏瑶下车,他掐了烟快步走过来,西装下摆带起一阵雪松香水味:\"我让老陈守在巷口,有事随时喊他。\"
苏瑶的指尖在口袋里攥紧,那里躺着方才从眼线处得到的纸条——\"林家二小姐今日午后约了《申报》记者\"。
她抬头时眼尾微弯,像朵被夜露打湿的白牡丹:\"明远,你总把我当瓷娃娃。\"
陆明远却没接她的话,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钢笔的薄茧,擦过她耳垂时,苏瑶想起方才在宴会厅,林婉端着香槟经过时那声嗤笑——\"不过是个替身,也配站在顾总长身侧\"。
\"我去煮醒酒汤。\"沈清欢识趣地推门进屋,门轴吱呀一声,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
陆明远的拇指在她后颈轻轻按了按,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旧疤,是三年前被追债人推搡时撞在桌角留下的。\"方才在电话亭,你手抖得像筛糠。\"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什么,\"是三年前的事?\"
苏瑶的呼吸顿了顿。
弄堂深处传来卖宵夜的阿婆敲梆子的声音,\"笃笃\"两下,敲得她心口发疼。
她想起娘断气前攥着她的手说\"要活成风\",想起林禹第一次带她出席宴会时,往她腕间套珍珠手链的动作比给白月光戴时慢了三秒——那时她还天真地数着秒针,以为多一秒就是多一分真心。
\"有人翻旧账。\"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鳄鱼皮高跟鞋是陆明远送的,鞋跟刻着小小的\"Y\",\"但翻旧账的人,未必知道账本里夹着炸药。\"
陆明远突然笑了,指节抵着她下巴抬起来:\"我就爱你这副算无遗策的模样。\"他从西装内袋摸出个丝绒盒子,打开是枚翡翠胸针,\"明天商行挂牌,戴这个。\"
苏瑶接过胸针时,瞥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表——百达翡丽的经典款,和林禹那只同款。
她指尖微顿,又若无其事地别在领口:\"你总惯着我。\"
\"该惯。\"陆明远替她拢了拢披肩,转身时又补了句,\"我让人盯着林家那丫头了,林婉最近在印刷厂订了五百份传单。\"
印刷厂?
苏瑶的瞳孔缩了缩。
她望着陆明远的车尾灯消失在巷口,转身时正撞上进门的沈清欢。
清欢举着个搪瓷缸,里面飘着桂花酒酿的甜香:\"林婉的人在霞飞路发传单,说你是靠男人上位的草包,云帆商行撑不过三个月。\"
苏瑶舀了口酒酿含在嘴里,甜意漫开时,她想起小时候和清欢偷喝阿婆的桂花酿,被追着打了三条弄堂。
那时她们的愿望不过是攒够钱买双新布鞋,如今...她望着案头叠得整整齐齐的商行章程,指尖划过\"苏瑶\"两个字的墨痕。
\"去把仓库那批茶叶的质检报告找出来。\"她突然笑了,\"再让会计把上半年的进项单整理成册。\"
沈清欢眨眨眼:\"你要?\"
\"演场戏。\"苏瑶的指甲轻轻敲着檀木桌,\"让林二小姐看看,草包是怎么把她的算盘珠子全吞下去的。\"
三日后的霞飞路,云帆商行的挂牌仪式上,苏瑶穿着月白旗袍站在台阶上,领口的翡翠胸针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
她望着台下举着相机的记者,突然扶着额头踉跄两步——这动作精准地落进人群里林婉派来的眼线眼里。
\"苏小姐!\"陆明远及时扶住她,声音里带着焦急,\"是不是上次的旧疾又犯了?\"
\"资金...周转...\"苏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尾的泪痣在胭脂里晕开,\"云帆的货压在码头,银行那边...\"
当天下午,\"云帆商行资金链断裂\"的消息就传遍了上海滩。
林婉在百乐门的包厢里转着香槟杯,涂着猩红甲油的指甲敲在水晶杯上:\"我就说,没了林禹那座靠山,她连杯咖啡都买不起。\"
\"二小姐,苏小姐那边...\"跟班凑过来,\"说愿意以七折价格转让仓库的茶叶。\"
林婉的笑声像银铃般脆:\"让她找当铺去。\"她端起酒杯,透过杯壁看窗外的霓虹灯,\"等她哭着来求我时,我倒要问问,当替身的滋味是不是比喝馊粥强。\"
可她没等到苏瑶的哭求。
三日后的商会茶会上,苏瑶戴着那枚翡翠胸针,身边跟着的不仅有陆明远,还有英国汇丰银行的买办、纺织业的周老板、甚至顾总长的外甥。
她举着香槟杯,声音清清脆脆:\"感谢各位信任,云帆新到的碧螺春,已经被各位预定了三成。\"
林婉捏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杯壁\"咔\"地裂开道细纹。
她望着台上被众人簇拥的苏瑶,那抹月白身影比三年前在林家宴会上更耀眼——那时她站在林禹身边,像朵被修剪过的茉莉;如今她自己就是花匠,连阳光都要顺着她的心意落。
\"二小姐,苏小姐让人送了份礼。\"跟班捧着个锦盒过来,打开是张传单,上面印着\"云帆商行,靠实力说话\",背面贴着茶叶质检报告和上半年的进项单,\"还有句话,说'谢谢二小姐的传单,帮云帆多卖了两百箱茶'。\"
林婉的指甲戳进掌心。
她望着台上苏瑶被闪光灯包围的脸,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印刷厂,她亲自盯着印的那句\"草包苏瑶,靠男人吃饭\"——此刻那些传单,正被塞进每个来参加茶会的商人手里,成了云帆最好的宣传。
夜色降临时,苏瑶站在商行顶楼的露台上。
黄浦江的风掀起她的旗袍下摆,露出脚踝处淡粉色的旧疤。
她摸出珍珠母贝小镜,镜中女人的眼底闪着冷光——那个神秘电话的事还没头绪,但林婉这颗棋子,已经被她用得透透的。
\"瑶瑶。\"陆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雾的湿凉,\"码头的货船到了,明天就能清关。\"
苏瑶转身时,瞥见楼下转角处闪过一道黑影。
路灯在那人身后投下狭长的影子,像柄悬着的刀。
她的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叩,镜中映出陆明远关切的眉眼——但那道影子,却像根刺,扎进了她刚松快两天的心口。
\"明远,\"她挽住他的胳膊,笑容甜得像蜜,\"明天和我去趟码头吧。\"
陆明远应了声,没注意到她藏在背后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枚翡翠胸针。
黄浦江的汽笛声远远传来,混着风里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那是林禹常抽的雪茄味。
苏瑶望着江面上的灯火,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神秘电话里的男声,尾音带着点吴语的软:\"苏小姐,有些债,不是靠耍心眼就能还的。\"
她望着远处逐渐靠岸的货船,船舷上\"云帆\"两个字被探照灯照得发亮。
明天,这批从南洋运来的香料就要进仓库,那是云帆和陆氏合作的第一个大项目。
可不知为何,她望着船身上晃动的光影,总觉得那里藏着什么,正等着天亮时,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