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乐门二楼会议室的花玻璃,在红木桌上洒下斑驳金斑。
苏瑶的指甲轻轻叩了叩面前的牛皮纸档案袋,里面装着她熬了半宿整理的收购方案。
陆明远推开门时,她正盯着墙上的老式挂钟——七点五十八分,分秒不差。
\"周老板的车在楼下了。\"陆明远抹了把额角的汗,西装前襟还沾着星点豆浆渍,\"昨晚他姨太太打麻将赢了三千块,今早心情好得很。\"
苏瑶抬眼,见他袖扣系错了一颗,却没说破。
她知道这个总把\"商战要像追姑娘\"挂在嘴边的男人,为了今天的会面在弄堂口等了三小时,就为截住周老板的车夫套话。
\"把茶换碧螺春。\"她将自己的青瓷杯推过去,\"周老板前年在苏州买过茶园,最听不得'龙井'二字。\"
话音未落,走廊传来皮靴叩地的声响。
周老板裹着件深灰杭绸长衫跨进门,三角眼扫过桌上的茶盏时明显一亮,肥厚的手掌拍在苏瑶肩头:\"苏小姐这心细劲儿,比我那管账的侄子强十倍!\"
陆明远忙拉开椅子,苏瑶却先一步欠身,指尖虚扶对方胳膊肘:\"周叔说笑了。
您当年在十六铺扛货包时,能记清整条街的货船班次;如今咱们要收的码头,可比那时候的账本子复杂十倍——\"她翻开档案袋,露出泛黄的码头地契复印件,\"我这儿有份分成方案,您看看合不合理?\"
周老板的目光刚扫过\"三七分账\"的条款,浓眉就挑了起来。
苏瑶早注意到他喉结动了动,知道这老狐狸在等她松口,便将手边的另一沓纸推过去:\"这是林氏去年在吴淞口码头的盈利报表。
您看,光是外国商船停泊费......\"
\"停!\"周老板突然拍桌,震得茶盏跳了跳。
陆明远的后颈瞬间绷紧,却见老人咧嘴笑出满嘴金牙:\"苏小姐这是要把林禹的底裤都扒干净啊?
行!
就按你说的,我出人脉,你出计策,赚了钱咱们三七分——\"他手指重重戳在\"周三成\"的位置,\"但我要加个条件:码头收下来后,我那小儿子得挂个副经理的虚职。\"
苏瑶的睫毛颤了颤。
她早打听过,周老板最疼的幺儿上个月刚在霞飞路赌场捅了篓子,正需要个体面差事堵堵亲戚的嘴。\"周叔疼晚辈的心,谁不知道?\"她笑着应下,余光瞥见陆明远悄悄松了松领带。
隔壁房间的挂钟敲过九下时,张律师夹着黑皮公文包冲了进来,额发被风掀得翘起:\"苏小姐!
林氏法务部今早往航运公会递了异议函,说咱们的收购涉嫌......\"
\"涉嫌恶意竞争?\"苏瑶抽出他怀里的文件,快速扫过最后一页,\"他们引用的是民国二十年的《航运管理条例》?\"她指尖在\"第二十三条\"上顿住,抬头时眼尾微挑,\"张律师,把咱们新找的运输商资质证明调出来。
另外......\"她转向陆明远,\"让沈清欢去查查,周老板那位在工部局当差的外甥,今天是不是该轮休了?\"
陆明远立刻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划拉,突然又想起什么:\"运输的事儿......\"
\"解决了。\"苏瑶从手袋里摸出张船票,\"沈清欢凌晨三点敲开了陈阿水的门——当年他被林禹挤走时,我送过两箱绍兴黄酒。\"她将船票推到陆明远面前,票根上还沾着淡淡酒渍,\"他说今晚就把船队从南通开过来,运费按市价打八折。\"
陆明远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
他望着苏瑶腕间那串檀木珠——裂了的那颗正硌着她苍白的皮肤,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绸缎庄初见时,这姑娘连跟账房讨价还价都要脸红。
\"苏小姐!\"外头突然传来跑堂的喊叫声,\"有位王先生说要见您,说是......说是之前在汇丰银行见过?\"
苏瑶刚应了声\"请\",就见个穿藏青哔叽西装的年轻人捧着个锦盒走进来。\"苏小姐,我是福记米行的王二虎。\"他掀开盒盖,里面躺着对翡翠耳坠,\"我爹说,您上次帮着压下'米行掺沙'的谣言,这对耳坠是个谢礼。\"他挠了挠后脑勺,\"另外......我爹还说,要是您收购码头缺人手,福记的运粮车队随时候着。\"
周老板的三角眼眯成了线。
他看着苏瑶将耳坠推回去,温声说\"心意领了\",又转头对王二虎道:\"米行要往码头囤货的话,我让陆先生给您留间阴凉仓。\"年轻人走后,他突然拍了拍苏瑶手背:\"苏小姐,你这不是在做生意,是在织网啊。\"
苏瑶的笑意在嘴角凝了凝。
她望着窗外飘起的梧桐絮,想起昨夜在沈清欢车上摸到的旗袍内侧松线的并蒂莲——那是她第一次见林禹时,躲在阁楼里绣了三夜的。
那时她以为,只要够像他死去的初恋,就能在这吃人的上海滩有个依靠。
\"叮铃铃——\"
电话铃声惊得陆明远差点打翻茶杯。
苏瑶接起时,听筒里传来沈清欢急促的呼吸:\"瑶瑶,我在林氏楼下蹲了半宿。
林禹今早见了美国运通的经理,还让助理买了去香港的船票......\"
\"知道了。\"苏瑶的声音依旧平稳,挂电话时指节却泛着青白。
她望着桌上摊开的合同,突然抓起钢笔在\"违约责任\"那栏又加了一条,墨迹晕开,像团淬了毒的花。
\"苏小姐?\"张律师探过头来。
\"林禹要动运输线。\"苏瑶将合同推给他,\"让陈阿水的船队改走吴淞口北航道,让陆明远今晚就去码头盯着。\"她起身整理旗袍下摆,珠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另外......\"她顿了顿,\"让王二虎的运粮车队明早来码头转两圈,就说在谈囤米生意。\"
陆明远跟着站起来,突然发现苏瑶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像把悬在半空的刀。
林宅顶楼的书房里,林禹将雪茄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玻璃罩下的航运图上,苏瑶标出的收购路线被他用红笔狠狠划了道叉。
\"周鸿那老狐狸,当年我爹断他米粮时,他跪在祠堂磕了三个响头。\"他的指节叩着桌面,\"现在倒敢帮苏瑶?\"
\"还有陈阿水的船队......\"助理擦了擦额角的汗,\"昨晚从南通出发,走的北航道......\"
\"北航道?\"林禹突然笑了,笑声像冰碴子砸在瓷砖上,\"涨潮时那片暗礁区能停三条船?
让阿三带几个兄弟去'帮忙'——就说船舵坏了,得借个码头修修。\"他抽出抽屉里的照片,照片上苏瑶穿着月白旗袍站在码头,身后是当年他送的白玫瑰,\"苏瑶啊苏瑶......\"他指尖摩挲着照片边缘,\"你以为撕了替身的标签就能飞?
我倒要看看,没了我这棵树,你这藤能爬多高。\"
暮色漫进百乐门时,苏瑶终于将最后一份合同收好。
陆明远揉着发酸的脖子去倒茶,却见她站在窗前,腕间的檀木珠在暮色里泛着暗黄的光。
\"明远。\"她突然开口,\"去买包檀香。\"
\"啊?\"
\"沈清欢说,林禹今晚要见美国运通的人。\"她望着楼下渐起的灯火,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絮,\"檀香点起来,能盖盖血腥味。\"
陆明远的手顿在暖水瓶上。
他这才发现,苏瑶今天戴的珍珠耳坠,左耳垂那粒有道极细的裂纹——和她腕间裂了的檀木珠,正好是同一种颜色。
回到公寓时,玄关的青瓷盘里躺着封没有落款的信。
苏瑶拆开,里面只一张白纸,用红笔歪歪扭扭画了把刀,刀尖正对着\"码头\"两个字。
她捏着信纸走到窗前,晚风掀起窗帘,吹得纸页簌簌作响。
楼下的黄包车夫在喊\"先生要车吗\",卖桂花糕的担子飘来甜香。
可她却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双眼睛正隔着夜色,盯着她每一步。
檀木珠在腕间硌得生疼。
苏瑶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将信纸折成小块塞进手袋最里层。
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