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楼内暖意融融,与宫外料峭的春寒判若两个世界。李隆基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龙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案上的鎏金酒杯。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龙涎香,衬得殿内愈发静谧。
右相李林甫率先出列,躬身时朝服的褶皱在地面投下深深的阴影。“陛下,今岁关中、河南诸道皆获大稔,麦浪连畴,仓廪丰实,此乃陛下圣德所被,四海升平之兆。臣斗胆,请为陛下上尊号‘圣人’,以彰天威。”他的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隆基闻言,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笑意,端起酒杯浅啜一口,酒液滑过喉咙,留下醇厚的暖意。“哦?‘圣人’二字,倒也合时宜。”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阶下屏息的群臣,朗声道,“既如此,朕便受了这尊号。另外,改元之事也该定了——就叫‘天宝’吧,愿这盛世如天之宝,永续不绝。”
“陛下圣明!”李林甫带头躬身,声音里满是恭顺。
左相李适之攥着那份从安西加急送来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圣人,安西军三征小勃律的战报已至。葱岭一役,两万将士与小勃律部激战,节度使夫蒙灵察负伤,我军折损颇重,终究未能拿下城池。”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酒液溅出几滴在明黄的桌布上。“废物!”他低吼一声,龙椅的扶手被攥得咯吱作响,“一个蕞尔小国,打了三次都拿不下来,养着这群边将有何用?安西节度使的位置,怕是该换个人坐了!”
李适之心头一紧——夫蒙灵察是他一手举荐的人,若是被罢黜,自己在边镇的势力难免受损。他急忙辩解:“圣人息怒!此次失利,实因小勃律部阴险狡诈,趁我军久战疲惫,于风雪夜突袭大营,非夫将军之过啊!”
“哦?”李隆基挑眉看向李林甫,“右相可有耳闻?”
李林甫垂着眼睑,语气平淡无波:“臣倒是听说,战前军中便有将领建言,劝夫将军暂歇整兵,另寻战机。只是夫将军执意按己法行事,不肯纳谏罢了。”
“够了!”李隆基不耐烦地挥手,龙袍的宽袖扫过案几,带落了一卷奏章,“传朕旨意:夫蒙灵察罚俸一年,暂留原职戴罪立功。再敢有下次,直接革职流放!”
李适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李林甫一个眼神制止。只见李林甫话锋一转,说起了幽州的战事:“圣人,安禄山在边境屡破契丹、奚部,斩获颇丰,前些日子还献上了三千俘虏呢。”
提到安禄山,李隆基的脸色缓和了些,甚至露出几分赞许:“这胡儿倒是勇猛能干。这样吧,在营州设平卢节度使,就让安禄山兼此职,给他多些兵马,也好震慑北疆。”
“圣人圣明!”李林甫躬身应道,眼角的余光掠过李适之紧绷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与此同时,大明宫深处的三清殿内,檀香袅袅,烛火摇曳。袁天罡戴着那张标志性的青铜面具,缓缓从蒲团上起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松,三枚磨得光滑的开元通宝“当啷”落地,在青砖上滚了几圈,最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静止——两枚背面朝上,一枚正面朝下,恰好组成一个残缺的卦象。
面具下的目光深邃如古井,袁天罡盯着卦象看了半晌,喉间溢出低沉的喟叹:“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颂曰: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於此处葬金环。”
殿角阴影里,一个身着玄衣的身影躬身行礼:“大帅,此卦何解?”
“天宝以至,劫数将临。”袁天罡抬手拂过面具上的纹路,语气冷得像冰,“天速星,你且盯着安禄山、史思明二人——这天下的风雨,要从幽州刮起来了。”
“是,大帅。”玄衣人应声,身影一闪,便如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殿外的暮色中。
三清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与那三枚静静躺在地上的开元通宝,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兴庆宫的沉香亭畔,暖阁里熏着上好的龙涎香,驱散了深秋的凉意。杨贵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鬓边斜插一支金步摇,随着她抬手拨弄琴弦的动作,
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映得她脸颊莹润如玉。
李隆基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如意,目光黏在她身上,眼角的细纹里都浸着笑意。
“三郎你看,这《霓裳羽衣曲》的后半段,臣妾总觉得少了些灵韵。”杨贵妃停下拨弦的手,声音柔得像春日里的柳絮。
李隆基刚要开口,殿外传来高力士低低的通报声:“圣人,国师袁天罡到了。”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仍带着几分和煦:“传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身影缓步走入暖阁,宽大的袍袖扫过地面,几乎听不到声响。来人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参见圣人。”袁天罡的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带着几分金属般的冷硬。
李隆基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国师,朕前几日跟你说的事,可有眉目了?”
袁天罡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旁的杨贵妃和侍立在侧的高力士。“圣人,此事机密,还请屏退左右。”
李隆基愣了一下,随即对杨贵妃笑道:“玉环,你先回寝殿歇息片刻,朕与国师说些事。”又冲高力士道:“你也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杨贵妃虽有些好奇,却还是温顺地起身行礼,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高力士也躬身退到殿外,轻轻合上了殿门。
暖阁里只剩下两人,袁天罡缓缓抬手,摘下面具。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那张脸实在算不上“人样”——皮肤干瘪如枯树皮,紧紧贴在骨头上,若非那双眼睛还亮着,简直像具风干的尸骸。他心中暗叹:这便是追求长生的代价么?罢了,。
“国师,朕知道了。”李隆基避开对方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袁天罡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戴上面具,动作缓慢而郑重。青铜面具与他的脸颊贴合,再次遮住了那副骇人的面容。
“臣告退。”他微微躬身,转身朝殿外走去,玄色的袍角在地面上拖出淡淡的影子,像一道无声的叹息。
殿门重新合上,暖阁里只剩下龙涎香的余韵,和李隆基指尖那枚渐渐变凉的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