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被连绵的山峦切割得支离破碎,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勉强穿透茂密的林冠,在予恩、汪程、汪淇三人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
他们早已偏离了人烟,脚下的路从若有若无的小径彻底隐没在荒草与盘根错节的藤蔓之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一种山野特有的、微凉的寂静。
予恩走在最前,步伐沉稳,对这深山的路径己了然于心。汪程与汪淇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遭渐浓的暮色。
当三人拨开一片几乎将路径完全遮蔽的厚密荆棘丛时,一栋突兀的建筑终于出现在眼前。
它静默地矗立在林间一小片被强行开辟出的空地上,三层高的水泥楼房。最令人感到异样的是它的布局——整栋建筑呈一个巨大的“口”字形,将中间一片异常开阔的水泥地训练场紧紧围拢。
此时的训练场内并非空寂,数十个身影正借着楼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和几盏高悬的探照灯,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操练。拳脚破空声、沉重的呼吸声、身体撞击沙袋的闷响,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与周围死寂的山林形成诡异的对比。
予恩的目光并未在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上过多停留。他径直走向“口”字形建筑一侧、一扇毫不起眼的、厚重的铁灰色金属门。
没有锁孔,只在旁边有个不起眼的指纹识别区。他伸出手指按上去,一声轻微的电子蜂鸣后,门锁“咔哒”一声弹开。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汗水、尘土和金属器械冰冷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汪程和汪淇无声地跟了进去。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微光和训练场的声响。门内是一条狭窄、仅容两人并肩的走廊,尽头是通往楼上的水泥楼梯。楼梯扶手是粗糙的金属管焊接而成,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予恩没有上楼,走到楼梯起始处,右手握住了最下方那截扶手的特定位置——那里有一个几乎与锈迹融为一体的、不易察觉的微小凸起。他用力向下一按,同时向内旋转。
一阵低沉的、带着摩擦感的机械运转声从脚下传来。原本看似坚固的水泥台阶,从中间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然后缓缓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下方一条斜斜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通道。通道入口处散发着阴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内壁是粗糙的水泥,每隔一段距离镶嵌着一盏发出惨白光芒的LEd灯,灯光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
予恩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迈步踏入了那向下延伸的入口。汪程和汪淇紧随其后。当最后一人进入通道,头顶的台阶再次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合拢,严丝合缝,将最后一丝来自地上的光亮彻底隔绝。
通道内瞬间陷入一种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只有三人踩在粗糙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嗒、嗒、嗒——空洞地回响在狭窄的空间里,被四壁放大,显得格外清晰和杂乱,敲击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通道不长,向前延伸了大约七八米,便抵达尽头。那里,一扇与入口风格截然不同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电梯门嵌在水泥墙壁上。
没有按钮,只有一个虹膜扫描仪。
予恩凑近,一道红光扫过他的眼睛。扫描仪发出短促的确认音,厚重的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部狭窄、同样散发着金属冷光的轿厢。三人鱼贯而入。电梯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轿厢开始平稳而快速地下沉。轿厢内没有任何数字显示,只有顶部的白色灯光恒定地亮着,映照着三人沉默而略显紧绷的脸。
不知下沉了多久,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在绝对寂静和持续下降带来的轻微耳鸣中,电梯终于稳稳停住。门再次无声滑开。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笔直、宽阔、挑高极高的长廊展现在眼前。长廊两侧是光滑如镜的金属墙壁,反射着头顶一排排嵌入式的长条形冷光灯带发出的强烈白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甚至有些刺眼。
长廊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分布着许多紧闭的、厚重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冰冷的门牌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精密仪器特有的淡淡气味,冰冷、洁净,毫无生气。
予恩目不斜视,沿着这条灯火通明却又异常空旷冰冷的长廊大步前行。汪程和汪淇落后半步,保持着沉默的护卫姿态。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巨大的空间里被放大,又被极好的吸音材料迅速吸收,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回响。
他们抵达了长廊的尽头。
予恩在门前站定。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对汪程和汪淇示意了一下。两人立刻分立在大门两侧,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
予恩伸出手,握住了门上的合金把手。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他轻轻一推,沉重的门扉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他没有立刻进入,而是抬手在门内侧摸索了一下,“啪”的一声轻响,柔和的暖黄色顶灯瞬间驱散了门内的黑暗。
灯光亮起的刹那,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宽敞的会客室,布置简洁而考究。厚实的深色地毯,一组线条冷硬的皮质沙发环绕着低矮的茶几。而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已经有三个人静候在那里。
正中的是汪家的首领,汪袆。他并未穿着练功服,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便装,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里。他身旁坐着汪初,同样穿着便服,眼神在灯光亮起的一瞬便看了过来。
而坐在汪袆另一侧的,是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人。他几乎占据了单人沙发所有的空间,穿着黑色的汪家制服。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样貌。
当灯光亮起,看到予恩独自走进来并关上门,那个男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他没有起身,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予恩身上。
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缓步向予恩靠近,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距离予恩仅剩一步之遥时,停下脚步。他微微低下头,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寂静得能听到呼吸声的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空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
“你就是汪恩。任务…完成得很不错。”
汪袆那句带着戏谑的“不错”话音未落,予恩猛地抬眼看向他。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此刻瞳孔深处翻涌着警惕与压抑不住的痛楚。
他死死抿紧嘴唇,原本就略显苍白的唇色瞬间褪尽,只留下一道紧绷的直线,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闷哼锁在喉咙里。
冰冷的提示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内响起,尖锐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予恩宿主,检测到你在海底墓穴中,曾对吴携、张起灵、王胖子、黑瞎子四人产生明确伤害意图并付诸了行动。违反小世界关键人物保护,惩罚立刻执行:全身神经痛觉敏感度提升30%,时限九小时。”*
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四肢百骸!从骨骼深处到皮肤表层,每一寸肌肉纤维都在尖叫着抽搐、撕裂。
予恩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钉在原地,没有软倒下去。
*——“先别急啊,他们可都还没死呢!狗垃圾!死了你们这世界意识也会跟着没了,所以才这么急吧!呵……”*
予恩牙齿几乎要咬碎。这该死的惩罚来得太不是时候,偏偏在汪袆和这个陌生男人面前!
冷汗几乎是从他额角、鬓边渗出,汇成豆大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和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你又是谁?” 予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压抑的痛楚和冰冷的戒备,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高大男人。
汪牧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饶有兴味地在他脸上逡巡,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紧绷的下颌、滑落的冷汗尽收眼底。
几秒钟的审视后,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轻佻地挑了挑眉峰
“呵,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有趣的发现。
“你们想干什么?没事就出去!” 予恩的耐心和体力都在被剧痛飞速消耗。他强忍着又一波汹涌袭来的痛楚,身形再次微不可察地一晃,立刻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语气里的不耐和逐客之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锥。
他只想立刻结束这场对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蜷缩起来熬过这漫长的九小时。
汪牧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捕捉到予恩垂在身侧、正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试图从对方每一个细微的生理反应中找出破绽——伪装?但予恩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和强行压制的生理反应太过真实。这似乎……不是演的。
“好了,汪恩,”
汪袆适时地站起身,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汪牧坚实的肩膀,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
“正式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汪牧。负责我们九门内部的情报网络,以及……海外张家人替换与抓捕行动的核心执行者。”
他特意加重了“海外张家”几个字,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予恩脸上扫过,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随即,汪袆转向汪牧,语气熟稔。
“汪牧,想必你这次回来,已经调阅过关于‘汪恩’的全部档案信息了,我就不多赘述了。” 这话既是告知予恩,也是在提醒汪牧——眼前这个人的底细,组织都清楚。
“当然。”
汪牧的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目光却像黏在了予恩身上,那是一种猎人评估猎物伤势和反抗能力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兴趣和审视。他像是没听到予恩的逐客令,反而更向前逼近了一步。
“啧,都伤成这样了,嘴还这么硬?”
汪牧低语,带着一丝嘲弄。他身形直接绕开了挡在两人中间的汪袆!在予恩因剧痛而反应迟滞的瞬间,一只大手已精准扣住了他的手腕!
“呃!”
予恩闷哼一声,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更可怕的是,汪牧的手指精准地按压在他手腕内侧的筋脉上,一股带着探查意味的、冰冷而霸道的内劲猛地刺入!
汪牧猛地凑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予恩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紧紧攫住他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洞穿一切的锐利。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予恩的耳廓响起,带着一股寒意。
“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予恩紧绷的神经上。
剧痛席卷而来!予恩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渗出淡淡的血腥味。额头上、颈间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领口。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不肯服输的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
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破碎而虚弱,却带着最后的倔强:“不……用你们管!”
“汪牧!”
汪袆的眉头终于紧紧皱起,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悦,“别闹了!他状态明显不对,先看看他的伤!” 他看出予恩的痛苦绝非伪装,再任由汪牧这样逼迫下去,恐怕会出事。
汪牧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快。但他瞥了一眼予恩那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最终还是冷哼一声,猛地松开了钳制的手腕。
失去了那股强硬的支撑,予恩身体又是一晃,差点栽倒,他立刻用手撑住了旁边的墙壁,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汪牧不再言语,动作却快了起来。他伸手在予恩的肩、臂、胸腹等关键部位快速按压、探查,手法看似粗暴直接,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审视和怀疑,但手指落下的力道却又微妙地控制着,避开了可能造成二次伤害的位置,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小心”。
汪牧的手停在予恩心口上方寸许的位置,并未直接接触,但他的眉头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掌心似乎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混乱而狂暴的气息在予恩体内横冲直撞,完全不同于任何已知的外伤。这气息……像是某种力量在从内部惩罚、撕扯着他的身体!
汪牧猛地抬头看向予恩,眼神中的玩味和审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深深的疑惑。
“汪先生……他体内的气息极度紊乱,这不像受伤,更像是……受到了某种极其特殊的、来自内部的……‘惩罚’?” 汪牧斟酌着用词。
汪袆深沉的目光落在冷汗浸透鬓角、身体仍在不自觉微微痉挛的予恩身上。那份痛苦太过真切,绝非伪装能及。
“表面看,筋骨皮肉并无明显损伤,”汪牧收回悬停在予恩心口上方的手,他站直身体,眼神扫过予恩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声音冷静分析。
“问题在内部。要么是被人以极其隐秘的手法动了手脚,种下了某种阴毒的禁制;要么……就是他自己服用了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副作用极其酷烈的药物或蛊毒。”
他顿了顿,补充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他身上没有外力入侵的痕迹。”
汪袆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神深邃难测。
予恩此刻的状态,显然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问询,强行逼问只会适得其反。
“先让他休息。” 汪袆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却并未离开予恩。
“这副样子,问也问不出什么。等他恢复一些,能说话了,再谈。” 他需要时间消化汪牧的发现。
汪牧点了点头,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漠然。
他上前一步,动作谈不上温柔,单手穿过予恩的腋下,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背,稍一用力,便将那个因剧痛而蜷缩成一团、几乎无法自主移动的身体半搀半抱地挪到了沙发中央,让他平躺下来。沙发宽大柔软的真皮凹陷下去,承托住予恩不住颤抖的身躯。
“躺好。” 汪牧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予恩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在沙发上,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蜷缩,仿佛只有这个姿势能缓解身上的疼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颤抖,额角青筋因为极度的忍耐而微微凸起。不能在他们面前示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最后的防线,用以掩饰此刻狼狈不堪的脆弱。
汪牧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蜷缩的身影。予恩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紧蹙的眉头,极力压抑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嘴角……这一切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他嘴角原本若有似无的弧度彻底沉了下去,眼睛深处,探究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因为予恩这近乎崩溃的隐忍而更添几分深沉的审视。
他慢悠悠地俯下身,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予恩完全笼罩。冰冷的、带着一丝烟草和铁锈气息的呼吸拂过予恩汗湿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睑。
“先休息。” 汪牧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贴着耳膜嘶嘶吐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予恩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把你这身‘毛病’收拾干净。恢复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冰冷的弧度,“我们再来好好谈谈……‘其他’的事。” 那“其他”二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充满了未尽的威胁和即将到来的清算。
说完,汪牧直起身,不再看沙发上那个痛苦挣扎的身影。他转向汪袆和一直沉默旁观的汪初,眼神交汇,无声地交换了某种信息,随即幅度极轻地点了下头。汪袆也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汪牧率先转身,迈着沉稳而无声的步伐,走向那扇厚重的合金门。汪初紧随其后。汪袆走在最后,目光在沙发上蜷缩的予恩身上停留了最后一秒,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也转身离开。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锁舌咬合声响起。
厚重的金属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光线。
刚才还弥漫着无形硝烟、充斥着压抑呼吸和冰冷对峙的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几乎是门关上的同一秒——
“唔………”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终于再也无法压抑地从予恩齿缝间漏了出来。他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松,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直死死攥紧沙发皮面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指尖微微痉挛。
他侧过身,将滚烫的、布满冷汗的脸深深埋进冰凉的沙发靠垫里。细碎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