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看了看琪亚娜肚子后:你可能是我们当中过的最好的
云蒙山的晨雾还没散尽,像层薄纱缠在山道上。
也平探路的身影早已没入雾里,苏和与也平留下的担架在石板路上磕出轻响,阿娅躺在上面,银锁的微光被帆布遮着,只剩点细碎的亮从布缝里漏出来,像濒死的星子。
琪亚娜被阿依娜扶着走在中间,小腹的坠痛比清晨缓了些,却仍像揣着颗浸了水的棉籽,沉甸甸坠着。
山路陡峭,石阶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得发亮,她每走一步都得攥紧阿依娜的胳膊,粗布袖口被她捏出深深的褶子。
“慢些。”阿依娜侧过头看她,目光在她小腹上落了落,伸手把她往内侧拉了拉,“这边石头滑。”
琪亚娜点点头,喘着气看向前头。巴图和阿尔斯兰走在最前面,穆亚娜跟在旁边,三人手里都握着弯刀,刀柄上的铜环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其其格被阿尔斯兰架在脖子上,小丫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袄,像团滚动的火苗,正揪着他的辫子喊“快些跑”,阿吉跟在后头追,小短腿在石板上磕得咚咚响,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烤饼。
“这俩孩子,倒比咱们有精神。”
阿依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牵起点笑意,可那笑意没撑过片刻,就被眉峰的褶皱压下去了。她突然停住脚,伸手扶着琪亚娜的腰,指尖隔着布料,轻轻碰了碰那处微隆的弧度。
琪亚娜的身子僵了僵,像被烫着似的往回缩了缩,却被阿依娜按住了。
“别动。”阿依娜的声音很沉,带着种琪亚娜没听过的郑重,“让我看看。”
她的掌心贴在琪亚娜小腹上,隔着粗布,能感觉到那处皮肤下微弱的起伏——不是胎动,是琪亚娜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震得阿依娜的指尖都在发麻。晨雾从她们脚边漫过,带着山涧的潮气,阿依娜的鬓角沾了点水珠,像落了层霜。
“琪亚娜,”她缓缓开口,目光从琪亚娜的肚子移到她脸上,眼神里的东西很杂,有疼惜,有决绝,还有点说不清的怅然,“你可能是我们兄姐妹当中,过得最好的。”
琪亚娜愣住了,下意识想反驳。她想起三个月前从太医院逃出来时,朱祁钰的龙袍在雨里翻飞,他说“等我处理完朝事,就接你回来”,可转身就被徐有贞的人追得像条丧家犬;想起阿娅身上的锁血咒快撑不住了,想起其其格夜里总做噩梦哭着要爹娘,想起巴图背上那道被箭射穿的伤疤至今还在流脓……她怎么会是过得最好的?
“你不懂。”
阿依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掌心仍贴在她小腹上,像在确认什么,“巴图的爹死在土木堡,阿尔斯兰的娘被明军俘了去,到现在连尸骨都没找着。我做了这大汗,每天睁眼就得想怎么让部族熬过冬天,怎么应付脱欢部的刁难,怎么……”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下去。
山道前头传来其其格的笑声,混着穆亚娜的呵斥,说她再揪辫子就把她扔给山里的熊瞎子。琪亚娜顺着声音望去,阳光正从雾里钻出来,在阿吉的小脸上镀了层金,那孩子正举着烤饼往其其格嘴里塞,饼渣掉了一路。
“可你不一样。”
阿依娜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执拗,“你肚子里怀着的,是大明皇帝的骨肉。不管朱祁钰现在认不认,这血是抹不掉的。”她扶着琪亚娜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所以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平平安安生下来。”
琪亚娜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说什么,却被阿依娜打断了。
“等过了云蒙山,找到青虚山的长老,让他给咱们指条明路,去京城找朱祁钰。”阿依娜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跟他说清楚,把孩子的名分定下,让他给你个正经的名分。到时候,咱们瓦剌的血脉里,也算掺了一半汉人的血,往后再想跟大明打交道,总能多几分情面。”
“姐姐,你说什么呢?”琪亚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嗓子干得发疼,“我从没指望过那些……”
“你不指望,我得替你指望。”阿依娜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种近乎强硬的温柔,“当年在部族里,你总说汉人有什么好?穿的衣服像捆着粽子,说话文绉绉的,连骑马都磨破裤子。可现在呢?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汉人的种。”她突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说起来,也算圆了父汗当年的念想——他总说,要是能跟大明结亲,咱们就不用年年在草原上挨饿了。”
琪亚娜的脚步顿住了。她想起父汗临终前躺在毡房里,咳得像只破风箱,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和亲文书,那是陈友德作为大明使者来瓦剌时带来的,墨迹都快褪没了。那时阿依娜刚接过汗位,跪在父汗床前,咬着牙说“绝不跟汉人低头”,可转身就把那份文书收进了宝箱里。
“要是……要是他不认呢?”
琪亚娜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卷走似的,“他现在是皇帝了,身边有的是名门闺秀,或许早就忘了……”
“他敢不认?”阿依娜的声音猛地拔高,惊得前头的其其格回过头看她们,“他要是敢不认你,不认这孩子,我阿依娜就带着部族的铁骑,踏平他的紫禁城!”
她的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地钻进雾里。琪亚娜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撞在身后的岩壁上,冰凉的石屑硌得她后背生疼。
“姐姐,你……”琪亚娜看着阿依娜,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不认识她似的,“你怎么会说这种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依娜的脸色沉了沉,却没说话,扶着她继续往前走。石板路上的青苔很滑,她的脚步却很稳,像在草原上踏过无数次的猎场。
“我记得从我记事起,你就总劝父汗不要打仗。”
琪亚娜的声音带着点哽咽,那些被逃亡岁月尘封的记忆,突然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你说‘草原上的草够牛羊吃了,何必去抢汉人的粮食’,你说‘刀剑磨得再亮,也暖不了冬天的毡房’。还有陈友德来的时候……”
“陈友”二个字刚出口,阿依娜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转过身,目光像淬了冰,直勾勾地盯着琪亚娜,看得琪亚娜心里发毛。
“你提他做什么?”阿依娜的声音很低,带着种压抑的火气,“那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早就死在平叛其他瓦剌族群!”
“可当年是你把他从父汗的刀下救下来的。”琪亚娜咬着唇,固执地说下去,“你说他带来的不是战书,是和平。你说汉人里也有好人,不能一竿子打死……这些,你都忘了吗?”
阿依娜的脸一点点沉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她别过头,看向远处的山峦,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青灰色的崖壁上挂着几缕残雾,像没擦干的泪痕。
风从山涧里钻出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吹得琪亚娜的头发乱飘。她看着阿依娜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陌生——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会把最后一块饼塞给她的阿姐吗?还是那个在祭坛前挡在她身前,说“要动她先踏过我的尸体”的阿姐吗?
过了很久,久到前头的巴图已经在喊“阿依娜姐,歇脚了”,阿依娜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种疲惫的沙哑:
“琪亚娜,人总是要成长的。”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琪亚娜的肚子上,那眼神里的复杂,让琪亚娜读不懂。有疼惜,有愧疚,还有点说不清的……狠厉。
“以前我劝父汗不打仗,是因为那时我还不是大汗。”阿依娜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似的敲在琪亚娜心上,“我只知道毡房里的温暖,知道羊群的肥壮,不知道部族的冬天有多难熬,不知道脱欢部的人盯着咱们的草场,不知道大明的边关守将,每年都在偷偷屠杀咱们的牧民。”
她抬起手,指着远处连绵的山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做了大汗之后,才知道父汗为什么宁愿拖着病体,也要跨上战马。不是他好战,是咱们不打,别人就会来打咱们;咱们不抢,冬天就只能看着孩子饿死。”
琪亚娜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起去年冬天,部族里的牛羊冻死了一半,其其格的爹娘为了抢半袋青稞,被脱欢部的人砍死在雪地里;想起阿娅背上的伤,是被明军的箭射穿的,箭杆上还刻着“大明”二字。
“这不是咱们的错。”阿依娜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近乎嘶吼的悲愤,“可错不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得活下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琪亚娜的肚子上,那眼神渐渐软了下来,像山涧里融化的雪水:“所以这孩子,必须生下来。他是朱祁钰的种,这就是咱们活下去的筹码。他认,最好;不认,咱们就用刀逼着他认。”
琪亚娜的指尖冰凉,像触到了清晨的露水。她看着阿依娜,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还是那个护着她的阿姐,只是护她的方式,从挡在她身前,变成了举起刀。
“走吧,歇脚的地方到了。”阿依娜扶着她的胳膊,往前面的平坡走去。苏和已经把担架放下了,正给阿娅喂水,也平坐在块石头上擦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其其格和阿吉正围着穆亚娜,看她用草编小兔子,笑声像撒在地上的银铃。
阿依娜把琪亚娜按坐在石头上,转身去翻行囊里的干粮。琪亚娜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肩膀比以前宽了,背影也更挺拔了,像草原上那棵最粗的胡杨树,能挡住所有的风沙。
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远处的鸟鸣。琪亚娜低下头,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的小生命很安静,像在听着这一切。她不知道阿依娜说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怀里揣着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还有一个部族的希望。
这希望很重,重得像座山。可只要阿依娜的背影还在前面,她就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