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吊扇转了十七年,扇叶积着层浅灰的绒毛,像刘翠华鬓角新添的白发。我蹲在她工位旁时,正看见她把钩针穿过毛线的间隙,右手食指第二节的茧子在台灯下泛着光——那是五千多个日夜磨出的印记,此刻正捏着根橙黄丝线,给孙子的虎头鞋绣虎眼。
“记者同志你看,这针脚得斜着走才结实。”她把鞋样往我面前推了推,空气中飘着毛线的化纤味,混着她围裙口袋里装的山东花椒香。三年前我第一次来采访时,她也是这样教我辨认毛衫的针脚,只是那时她鬓角还没这么多白头发,车间的吊扇也还没开始发出“咯吱”的异响。
“翠华姐,山东来的毛豆到了!”仓库管理员的嗓门撞开车间门时,我的录音笔突然“沙沙”响起来。王强的儿子王磊推着平板车进来,车斗里的毛豆荚沾着黄土地的泥星子,晨露在绒毛上滚成小珠子。我跟着他往质检台走,发现车斗挡板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王强蹲在山东老家的豆地里,手里举着串饱满的豆荚,背后是刚插完秧的水田,泛着粼粼的光。
“这是俺爹五年前拍的,”王磊弯腰搬毛豆时,照片从挡板上滑下来,“那年嘉兴这边毛豆减产,俺爹带着村里十多户人家扩种了三亩地,就为了给厂里供豆子。”他指着秤盘里的毛豆给我看,荚壳上的细毛根根竖着,“你看这绒毛,俺们山东的豆子就是精神,跟俺们那儿的人一样。”
质检台旁的电子秤“嘀嘀”叫起来时,二十多个山东老乡围了过来。我举着相机,镜头里王磊正把一捧毛豆放在秤上,刘翠华凑过去捻起个豆荚,用指甲轻轻一掐——豆粒滚出来,饱满得泛着水光。“这豆子能出三成六的净肉,”她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毛线絮,“俺们老家管这叫‘金豆豆’,以前只有过年才能吃上。”
“大熊猫”端着保温桶过来时,玉米面的香气突然漫过整个车间。我跟着大家围过去,看见桶底沉着层毛豆炒肉,翠绿的豆子裹着酱油色的汤汁。“尝尝?”她给我递来双一次性筷子,“这是俺男人凌晨三点起来炒的,用的山东辣椒面。”我夹起颗豆子放进嘴里,辣味刚漫开,就听见有人说:“这味道,跟俺娘炒的一个样。”
下午采访厂长时,他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摆着本厚厚的台账。“你看这个,”他翻到2018年那页,上面记着“捐赠毛衫320件,发往山东菏泽”,“每年重阳节都要捐,都是老乡们加班加点做的,领口内侧都绣着‘鲁’字。”我摸着件刚做好的毛衫,针脚细密得像山东的麦田,突然想起刘翠华说过,她们绣“鲁”字时,都要默念一遍老家的村名。
傍晚收工时,王磊的平板车装满了要发往菏泽的毛衫。我帮他把最后一件搬上车,发现领口内侧的“鲁”字旁边,还绣着个小小的毛豆荚。“这是翠华姐绣的,”王磊擦了把汗,“她说让老家的娃知道,嘉兴这边不仅有好看的毛衫,还有咱山东的毛豆。”
车间的铁门关上时,我看见刘翠华把钥匙串举到眼前。红船挂坠和槐树种荚在夕阳下晃着,像两个互相守望的影子。“记者同志,”她突然开口,“你写稿子的时候,能不能多写写俺们老家的豆子?它们跟着俺们到嘉兴,也不容易。”
回去的路上,我的采访本上记满了山东话:“金豆豆”“针脚要斜着走”“俺娘炒的一个样”。车窗外,嘉兴的路灯亮起来,恍惚间竟像是山东老家的麦地里,那些彻夜不熄的守夜灯。我摸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混着机器的轰鸣、老乡们的笑声,还有刘翠华说的那句话:“不管走多远,根还在黄土地上。”
此刻我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字,窗外的月光正照着采访本上的毛豆荚图案。突然明白,这些山东老乡带着毛衫和毛豆在嘉兴扎根的故事,其实就是部流动的乡土志——针脚里藏着乡愁,豆荚里裹着希望,而那些跨越千里的牵挂,早就在黄土地与江南水乡之间,织成了一张温暖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