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内,时间仿佛被抽离,只剩下凝固的死寂。
那一声“念儿”,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宁念混沌的思绪,也劈开了玄苍身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冷伪装。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那双眼睛,曾是睥睨众生、冷漠疏离的,可此刻,却像被击碎的琉璃,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悔恨、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痛苦。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死死地钉在她手中那卷云丝纸上。
《青梧神君手记》。
五个字,如五柄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神魂都在战栗。
宁念的心,被那样的眼神攫住,一寸寸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刺痛。
玄苍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缓向她走来。
没有了平日的雷厉风行,每一步都像是拖着无形的枷锁,踩在千年时光的废墟之上,沉重得让整个空间都为之压抑。
阁内光线昏暗,浮尘在光束中飞舞,他从光影中走来,挺拔的身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与破碎感。
终于,他在她面前站定。
两人之间,只隔着三尺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名为千年的鸿沟。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微颤,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确认她的存在。可那只手,在离她仅一寸之遥时,却骤然停住,指尖蜷缩,终是无力地垂下。
他不敢。
他怕一碰,眼前这失而复得的梦,就会碎掉。
“念儿……”
玄苍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像是两块粗粝的岩石在摩擦。
“有些事情……我一直,瞒着你。”
宁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握着手记的指尖,冰凉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将那残酷的真相剖开在她的面前。
“手记上写的那个‘他’……”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要难看,“是我。”
轰!
宁念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玄苍那艰涩而痛苦的话语,一字一句,凿进她的心里。
“千年前,我与神王在归墟之境决战,神力耗尽,神魂几近崩碎,已是必死之局。”
他的视线终于从手记上移开,胶着在宁念那张写满震惊的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像是一把刀,凌迟着他的心。
“是她……”他顿住了,那个名字,在他唇齿间辗转了千年,如今说出来,却带着蚀骨的痛,“是青梧神君,是你……以完整的神格为祭,以永入轮回、神魂磨灭为代价,逆转时空,才将我从湮灭的边缘,生生拉了回来。”
宁念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她……是青梧神君?
她是为了救玄苍,才……
那些在神域感受到的莫名亲近与疏离,那些对魔域草木山川的熟悉感,那些午夜梦回时零碎的、抓不住的片段,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源头。
原来,她不是意外闯入这个世界的孤魂,她的到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奔赴。
一场,用自己的所有,去换他一世安然的奔赴。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宁念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想问,那你呢?你又是如何对她的?
玄苍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血色尽褪,那份悔恨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她为了不让神王察觉,抹去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只身入了轮回。我醒来后,只当她是不告而别,是……背弃了我。”
“我找了她数百年,寻遍三界六道,杳无音讯。我便以为,她厌倦了与我这个魔头的纠缠,回她的神域,去做她高高在上的神君了。”
“我恨她,念儿……”他看着她,眼中是血红的绝望,“我恨了她整整一千年。”
他以为的背叛,竟是世间最深沉的守护。
他铭记了千年的恨意,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天大的、可笑的误会。
而他,就是那个最可笑的傻子。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魔域至高无上、从未对任何人弯过脊梁的魔尊玄苍,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大地都仿佛为之震颤。
“念儿,我错了。”
他仰起头,坚毅的下颌绷得死紧,眼眶赤红一片,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与颤抖。
“我不配……我不配得到她的爱,更不配拥有你。我恨了她千年,日夜用这份恨意折磨自己,却不知,她是为了我,才落得那般境地……”
他再也说不下去,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痛苦地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宁念的眼泪,终于决堤。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叫青梧的女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也为眼前这个,被真相折磨得体无完肤的男人。
她没有立刻去扶他,而是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她的指尖颤抖着,重新翻开了那卷《青梧神君手记》。
这一次,再看那些娟秀的字迹,感觉已全然不同。
那不再是一个陌生灵魂的窥探,而是自己与自己的重逢。
“今日见玄苍于弱水之畔,他竟不知我种的夕颜花为何物,真是个无趣的木头。可他站在那里,连影子都比夕颜花好看。”
“玄苍又来寻我打架,输了还不认,被我用藤蔓捆在了树上。看他气急败坏、满脸通红的样子,真是……甚是可爱。”
“他说,他要为我,与整个神域为敌。这个傻子……我该如何,才能护他周全?”
……
“为救他,吾甘入轮回,碎尽神格,化身凡人,永坠尘泥。只求他……能安然无恙,哪怕此生此世,永不相见。”
一桩桩,一件件,字里行间,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润物无声的深情。
原来,前世的自己,早就爱他,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可以为他放弃一切。
宁念缓缓合上手记,泪眼朦胧中,却绽开一抹释然的笑。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上玄苍那张写满痛苦与自责的脸庞。他的脸颊冰冷,胡茬有些扎手。
“玄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缕温暖的春风,拂过他荒芜的心田,“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