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长坂坡,天地失色。
曹纯的虎豹骑如同从地狱涌出的黑色洪流,铁蹄踏碎大地,卷起的烟尘遮蔽了最后一丝天光。沉重的马蹄声不再是鼓点,而是催命的丧钟,一下下砸在刘备军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哭嚎、嘶喊、兵刃碰撞的刺耳刮擦、战马垂死的哀鸣……无数绝望的声音拧成一股绞索,死死勒住这支仓皇南逃的队伍。
“快!向江边!快!”刘备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他狠狠抹去脸上混着尘土的泪水,手中的马鞭几乎要将胯下那匹瘦马的脊背抽断。惊惶的百姓爆发出最后求生的力量,在泥泞中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又不断被冲散,像决堤的浊流,涌向东南方那道渺茫的水线——汉江。那是最后的生路。
诸葛亮勒马在稍高处的土坡上,羽扇早已收起,紧握得指节发白。他目光如电,扫过身后那片越来越近、吞噬一切的黑色狂潮,又掠过前方在泥泞中艰难蠕动、速度慢得令人心焦的大队人马。虎豹骑狰狞的轮廓已清晰可见,为首大将曹纯手中那杆长槊的寒光,刺得人眼生疼。时间,每一息都浸透了鲜血的重量!
他猛地一夹马腹,冲到刘备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主公,追兵太近!大队……恐难全速脱身!”
刘备浑身剧震,回头望去,正撞上军师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仿佛燃烧着幽焰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瞬间明白了军师未竟之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巨大的痛苦与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诸葛亮不再多言,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一枚不过三寸长的竹筒,通体深褐,两端以火漆严密封死。阴冷的天光下,蜡封泛着幽微冷硬的光泽,上面一个清晰的“亮”字,如同烙铁般醒目。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一切喧嚣的锐利,将竹筒递向刘备,“此信,重于阿斗!重于你我性命!护它周全,便是护我汉室最后星火!你,可敢担此绝命之任?!”
刘备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小小的竹筒上,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他的肩头。他看到了诸葛亮眼中那焚尽一切的决绝,也看到了那“亮”字背后所承载的、连接江东的唯一希望。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交织着难以割舍的骨肉之情与对存续的极致渴望。最终,那只曾挥舞双股剑、在万军中搏杀的手,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伸向了竹筒。指尖触及冰凉的竹身,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缩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末将愿往!”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赵云浑身一震,猛地勒住躁动不安的白龙马。战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雪白的鬃毛在腥风中狂舞。他看到了!看到了军师眼中那燃烧的决绝,看到了主公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期盼,更看到了那枚小小竹筒所承载的、足以压垮山河的命运!
没有半分犹豫!赵云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白龙马化作一道撕裂昏暗天地的白色闪电,瞬间冲回土坡,冲到诸葛亮马前。他伸出双手,动作沉稳如山岳倾覆,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郑重,稳稳地、牢牢地,从刘备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枚冰冷的竹筒。
入手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从掌心直贯心脉!仿佛托起的不是竹筒,而是整个蜀汉飘摇欲坠的国运!竹筒表面那幽冷的蜡封,那枚小小的“亮”字,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掌心,更深地烙进了他的神魂!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刘备焦灼欲焚、泪痕未干的脸,扫过诸葛亮凝重如铁、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死死钉在后方——那片卷起漫天死亡烟尘、已近在咫尺的黑色铁骑洪流!虎豹骑狰狞的覆面盔、闪着寒光的骑枪、披挂重甲的高大战马,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压,扑面而来!沉重的马蹄声不再是鼓点,而是直接踏在人心上的战栗!
“主公,军师放心!”赵云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钢铁中淬炼而出,没有丝毫颤抖,只有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意志,“云在,信在!纵使粉身碎骨,此信必达江东!”
他毫不犹豫地将竹筒紧紧贴胸,塞入内甲最深处。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瞬间刺入滚烫的胸膛。这刺骨的寒意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投入熔炉的冰晶,瞬间激发出胸中万丈豪情,点燃了焚尽一切的决死之志!
“亲卫营!随我来!”赵云一声断喝,声震四野,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早已待命的数十名最精锐的白毦骑兵应声而出,如同出鞘的利刃,迅速在他身后集结成一个锐利的锥形锋矢阵。他们的眼神同样燃烧着火焰,没有恐惧,只有对主将无条件的信任和早已准备好的、随时赴死的决然。战马打着响鼻,铁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人与马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肃杀的白雾。
“子龙!”刘备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他猛地策马向前几步,眼中热泪再次奔涌,“务必……珍重!”千言万语,千般担忧,万般不舍,最终只化作这沉甸甸、几乎被呜咽吞没的两个字。那是兄长对兄弟的牵挂,是君主对爱将的托付,更是对渺茫生机的最后祈求。
赵云在马背上深深一揖,动作干脆利落,再无一言。他猛地调转马头,雪亮的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白袍银甲在昏沉的天色下骤然亮起,如同投向无边怒海狂涛的一道不屈闪电!
“杀——!”
数十骑铁流紧随其后,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片汹涌而来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死亡浪潮!
“走!快走!”诸葛亮嘶声对着刘备和身边护卫大吼,羽扇指向东南。他知道,赵云和他身后那几十名忠勇的骑士,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在向死神购买每一息喘息的时间!每一瞬,都珍贵如命!
刘备最后望了一眼那道决绝冲向黑色洪流的白色身影,狠狠一咬钢牙,嘶吼着再次鞭打瘦马,驱赶着惊惶的人群加速前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人流在泥泞中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向前涌动。
身后,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如同山崩地裂,瞬间爆发!
赵云和他的锥形锋矢,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尖刀,狠狠扎进了曹纯虎豹骑最前端的先锋阵列!
血肉横飞!
甫一接触,便是最残酷的绞杀!虎豹骑人马皆披挂精良的重甲,冲击力无与伦比。沉重的骑枪借助战马奔腾的巨力,轻易洞穿了白毦兵相对单薄的皮甲和血肉之躯。一名亲卫刚用长矛刺中一名虎豹骑的胸甲,溅起一溜火星,却被旁边横扫而来的另一杆骑枪狠狠砸中头颅,连人带马翻滚出去,瞬间被后续涌上的铁蹄淹没。另一名亲卫试图格挡刺来的长枪,精铁交鸣的巨响中,他的环首刀竟被巨力震得脱手飞出,下一刻,冰冷的枪尖已透胸而过!
装备与数量的鸿沟,在碰撞的第一瞬便用鲜血淋漓地书写出来!
“挡我者死!”曹纯一马当先,如同黑色魔神,他一眼就锁定了那道在乱军中格外醒目的白袍身影,眼中闪烁着嗜血而兴奋的光芒。长槊如毒龙出洞,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取赵云心窝!他要亲手摘下这颗刘备军中最耀眼的将星!
赵云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潭,毫无惧色。胯下神骏的白龙马灵性十足,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一个侧移,槊锋带着死亡的寒意擦着赵云肋下的甲片掠过。电光火石间,赵云手中的龙胆亮银枪动了!没有大开大合的横扫,只有一道凝聚到极致的银色闪电,精准无比地点在曹纯槊杆靠近手握处的薄弱衔接处!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槊杆狂涌而上!曹纯只觉得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杆沉重的长槊几乎要脱手飞出!他心中骇然巨震,这赵子龙,好大的力气!好刁钻的眼力!
“杀!”赵云一声暴喝,声如虎啸,压过战场喧嚣。枪势骤然展开,不再是一点寒星,而是化作了狂风暴雨!枪尖幻化出点点致命的银芒,如同疾风骤雨,每一击都刁钻狠辣,直刺曹纯的咽喉、面门、心窝!快!准!狠!曹纯猝不及防,瞬间被这凌厉到极致的攻势压制得手忙脚乱,只能将长槊舞得密不透风,全力格挡,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围杀他!”曹纯又惊又怒,厉声嘶吼。周围的虎豹骑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上,刀枪并举,试图将赵云彻底淹没。
赵云却如穿花蝴蝶,在狭小的死亡空间内腾挪闪避。白龙马与他心意相通,灵巧地腾跃、侧移、急停,在刀枪丛林中寻找着不可思议的缝隙。他手中的亮银枪更是化作一片泼水难入的银色光幕,枪影过处,必有一名虎豹骑惨叫着落马,或是咽喉洞穿,或是手腕被挑断,血花在昏暗中凄厉绽放!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绝对的数量碾压和精良装备面前,终究难以持久。如同礁石再坚硬,也终将被无穷无尽的海浪磨平。亲卫营的战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员,包围圈越来越厚,越来越紧。赵云身上那身刘备军中最好的甲胄,在虎豹骑沉重的环首刀劈砍和专破甲胄的破甲锥反复戳刺下,已经多处破裂。肩头被刀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银甲下的白袍;左臂的甲片被破甲锥凿穿,留下一个汩汩冒血的孔洞。每一次格挡重武器的猛击,都震得他手臂发麻,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阵阵腥甜。
内甲深处,那枚紧贴胸膛的竹筒,存在感却越发清晰。冰冷、坚硬,像一块寒冰,又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撞击着它。这冰冷的触感,是比刀剑加身更沉重的压力,是比死亡更深的恐惧——使命失败的恐惧!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托举的,是比生命更重的希望之火!
“保护将军!”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被劈飞的白毦老兵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他看到一支长矛正阴险地从侧面刺向赵云的后心!老兵毫不犹豫地猛磕马腹,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向那名持矛的虎豹骑!
噗嗤!
长矛贯穿了老兵单薄的皮甲,透胸而出!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老兵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刺入身体的矛杆,双目圆睁,朝着赵云嘶吼,声音被血沫堵塞,却依旧清晰:“将军……快走——!”
赵云目眦欲裂!心如刀绞!那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他猛地回头,目光穿过纷乱的战场缝隙,看到刘备的大队人马依旧在泥泞中蹒跚,速度慢得令人绝望!更让他肝胆俱寒的是,虎豹骑庞大的主力洪流,正如同黑色的巨蟒,狡猾地分出一股,试图绕过他们这支小小的、浴血的断后队伍,直扑那毫无抵抗能力的迁徙洪流!
“不能让他们过去!”赵云心中发出无声的怒吼,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咆哮!他猛地一枪荡开曹纯再次刺来的槊锋,甚至不顾肋下被一名虎豹骑趁机划开的火辣伤口,厉声长啸,声震沙场:“随我冲!搅乱他们阵型!死战不退!”
他放弃了固守,选择了最凶险、最惨烈的进攻!以攻代守,以命搏命!白龙马感受到主人那焚尽一切的决绝,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四蹄发力,如同离弦之箭,不再与曹纯纠缠,而是朝着虎豹骑最密集、正试图绕行包抄的那股黑色铁流猛冲过去!
赵云将亮银枪舞得如同一条彻底暴怒的银龙!枪势不再追求滴水不漏的防御,而是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愤怒与决绝,都灌注在最快、最狠、最致命的杀招之上!枪尖化作索命的寒星,每一次刺出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挡在面前的虎豹骑,无论是人是马,纷纷惨叫着倒下!他不再闪避所有攻击,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在敌阵中撕开更大的口子,制造更大的混乱,将那试图分流的黑色铁流死死拖住,钉死在这片修罗场上!
这种悍不畏死、只攻不守、以命换命的疯狂打法,让素以凶悍着称的虎豹骑也为之胆寒!那道白袍身影,此刻已被鲜血染成了刺目的红褐色,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战神!每一次挥枪,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他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寥寥三四骑,人人身上带伤,甲胄破碎,却依旧如同最坚硬的礁石,死死护卫在他左右,用身体和残破的兵刃,抵挡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黑色死亡浪潮。
曹纯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支小小的断后队伍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韧性和杀伤力,更没想到赵云勇猛至此,在重围中左冲右突,竟让他分兵追击的计划屡屡受阻!他气得怒吼连连,如同受伤的野兽,指挥着更多的骑兵疯狂地围堵赵云,刀枪剑戟如同钢铁丛林般压上,务必要将这个心腹大患彻底斩杀于此!
长坂坡上,烟尘蔽日,遮天蔽日。震天的杀声、垂死的哀嚎、兵刃的撞击、战马的嘶鸣,混合成一首地狱的交响。那小小的、浴血的白点,在无边无际、咆哮翻腾的黑色怒潮中,倔强地左冲右突,每一次冲锋都让那黑色的巨浪为之迟滞、为之混乱;每一次搏杀,都在为那蹒跚南行的、承载着十万生灵最后希望的队伍,争取着那渺茫如风中残烛的生机。
冰冷的竹筒紧贴着赵云滚烫的胸膛,每一次心跳都与之共鸣。那里面封存的,是冰冷的竹简,是滚烫的文字,是比生命更重的、汉室最后挣扎求存的星火。这冰冷的触感,是枷锁,是烙印,更是支撑他在这血肉磨盘中屹立不倒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