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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秋日,本该是粟米满仓的时节。可今年的粮仓,空得能听见回音。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扫过官仓前斑驳的石阶,也扫过蹲在墙角、眼窝深陷的屯田兵张老三的脸。他怀里抱着个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娃娃,婆娘靠在旁边,只剩一口气吊着。

“狗日的曹司空!”旁边一个汉子突然捶地,声音嘶哑,“说好的收成五成归仓,五成归己!可今年收成刚下来,官府的斗就变大了!七成!整整七成啊!剩下的那点麸皮,够塞牙缝吗?”

没人应声,只有一片死寂里压抑的粗重喘息。张老三认得他,是隔壁屯的李大,去年冬天还一起在冰河里挖过淤泥修水渠,那时他还有一身腱子肉。

“修渠!修渠!”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是瘸腿的王五,“去年冬天征发我们修那劳什子玄武池!冻掉我一条腿!说好的免今年赋税呢?税没免,租子还涨了!我婆娘……我婆娘……”他说不下去,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张老三感觉怀里的娃娃动了一下,小手无力地抓挠着他破旧的衣襟。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巍峨的司空府。那府邸依旧气派,飞檐斗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沉默着,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穿着单衣在冰水里挖泥,监工的皮鞭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想起了春耕时,领到的铁犁头,没刨几下地就豁了口,崩飞的碎片差点扎瞎他的眼——那铁器,轻飘飘的,远不如早年从陈留流过来的那些厚实沉重。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可又能找谁说理去?

“听说……陈留那边……”角落里,一个压低的声音像鬼火一样飘出来,“刘使君治下,铁器好,粮税低……去了就有田种,有饭吃……”

这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堆满干柴的心里。

“陈留?”李大猛地抬头,眼里燃起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隔着千山万水,还有曹司空的大军……”

“大军?”王五嗤笑一声,带着刻骨的恨意,“大军都去打仗了!打刘使君!打刘皇叔!打来打去,粮草还不是从我们这些屯田兵骨头缝里榨出来的!他们吃饱了去拼命,我们呢?我们连拼命都没力气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瘸腿让他一个趔趄,旁边的张老三下意识扶了一把。王五抓住张老三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三哥!你家里娃娃还吊着口气!我婆娘已经……已经饿死在炕上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得死!死在这邺城根下!”

张老三浑身一颤,怀里的娃娃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的绝望,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他低头看着孩子蜡黄的小脸,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死?他死了,娃娃怎么办?婆娘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一队盔甲鲜明的骑兵簇拥着几个官吏模样的人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文官,眼神倨傲。

“奉司空府令!”文官勒住马,声音尖利,“征发尔等屯田兵户,即刻前往城西大营集结!清点器械,修补城防!以备不时之需!违令者,斩!”

人群一阵骚动。

“集结?修补城防?”李大猛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空瘪的肚子,“拿什么集结?拿什么修补?我们连站都站不稳了!司空府还要我们去卖命?”

“大胆刁民!”文官脸色一沉,厉声呵斥,“司空大人殚精竭虑,保境安民!尔等不思报效,竟敢口出怨言!来人!将这狂徒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骑兵立刻下马,朝着李大扑去。

“报效?安民?”王五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他指着那文官,又指向司空府的方向,“看看我们!看看这邺城!这就是你们安的民?这就是你们保的境?我们都要饿死了!饿死了啊!”

他猛地挣脱张老三的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朝着扑向李大的骑兵撞去:“跟你们拼了!”

场面瞬间失控!压抑的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饥饿的人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们赤手空拳,却像潮水般涌向那队骑兵和官吏。拳头、石块、甚至牙齿,都成了武器。惨叫声、怒骂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

张老三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动了。他把娃娃塞给旁边一个相熟的妇人,抄起地上半块崩坏的犁头碎片,怒吼着冲了上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拼,全家都得死!拼了,或许……或许有条活路!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骑兵挥刀砍向一个扑上去的老农。张老三想也没想,将手里的碎铁片狠狠砸向那骑兵的脸!

“啊!”骑兵惨叫一声,捂着脸栽下马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动,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从官仓蔓延开来。饥饿的屯田兵、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民户、失去土地流落街头的流民……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砸开官仓仅剩的几个粮囤,却发现里面多是陈年发霉的粟米,甚至掺着砂石。更大的愤怒被点燃了!

“狗官!拿霉米糊弄我们!”

“跟他们拼了!抢了司空府!”

“去陈留!投刘使君!”

口号声此起彼伏。混乱中,有人开始有组织地分发抢到的、为数不多的粮食,有人收集起散落的兵器——大多是些锈迹斑斑的环首刀和折断的长矛,甚至还有锄头和耙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废铁,正带着几个后生,在街角一个废弃的铁匠铺里,用残破的风箱和炭火,叮叮当当地修补着那些破损的农具——此刻它们成了简陋的武器。

“老丈,您这是……”张老三认得这老铁匠,是城南有名的张铁头,手艺极好,可这两年也快饿死了。

张铁头头也不抬,布满老茧的手沉稳地敲打着烧红的铁条,火星溅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修家伙!没家伙什,怎么跟那些穿铁甲的斗?刘使君那边……听说铁器好得很,可咱们等不到了!先顾眼前!”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压低声音,“这铁……不对劲,太脆。跟早些年陈留那边偷偷流过来的好铁,差远了!定是有人捣鬼!”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周围的人听。

张老三心头一震,想起自己那把崩口的破犁。难道……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司空府。

“什么?屯田兵……反了?”曹操正伏案看着一份加急军报,是前线的夏侯惇送来的,字里行间透着粮草不继的焦虑。听到禀报,他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瞬间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刚经历了一场风寒,身体本就虚弱。

“是……是的,司空!”报信的校尉跪在地上,声音发颤,“乱民……不,乱兵!他们砸了官仓,抢了兵器库一角,正……正朝着内城涌来!人数……人数怕有上万!”

“上万?”曹操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掉在案几上。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强行压下,厉声道:“慌什么!一群饿疯了的乌合之众!传令!让子和(曹纯)的虎豹骑!还有……让元让(夏侯惇)留下的那支‘铁甲营’,立刻进城平乱!格杀勿论!”

他扶着案几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郭嘉死后,荀彧被他疏远,程昱远在兖州,此刻环顾左右,竟无一人能为他分忧。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暴怒交织着涌上心头。他为了大局,为了对抗日益强大的刘基,不得不竭泽而渔,加重赋税,征发劳役,甚至默许工坊偷工减料以赶制军械……可这些贱民!这些蝼蚁!他们懂什么?他们只知道眼前的饥饱!

“司空!保重身体!”旁边的侍从连忙上前搀扶。

曹操一把甩开,眼中寒光四射:“备马!本司空要亲自去看看,是谁给他们的狗胆!”

当曹操在亲卫的簇拥下登上内城城墙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邺城宽阔的街道上,不再是往日的车水马龙,而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潮!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手里拿着锄头、耙子、木棍,甚至只有石块。但他们的眼神,不再是麻木和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是刻骨的恨意,是拼死一搏的决绝!

人群的最前方,竖着一面用破布临时拼凑的旗帜,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求活路,讨口粮!”

“反了!都反了!”曹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城下,“放箭!给我放箭!射死这些乱臣贼子!”

城墙上的守军面面相觑,有些犹豫。下面很多人,几个月前还是他们的同袍,是给他们运送粮草的屯田兵。

“放箭!”曹操的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了下去,引起城下一片混乱和惨叫。但这并未吓退人群,反而激起了更凶猛的反弹。

“曹操!你这奸贼!不给我们活路!”

“杀进去!杀了狗官!”

“投刘使君!开城门!”

怒吼声震天动地。有人开始扛着简陋的梯子,顶着稀疏的箭雨,疯狂地冲击城门!更多的人则像蚂蚁一样,试图攀爬不算太高的城墙。

“铁甲营!虎豹骑!给我杀!”曹操厉声下令。

内城门轰然洞开。一队队身披重甲,连战马都覆盖着铁片的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从城门内汹涌而出!这是曹操压箱底的精锐,夏侯惇留下的“铁甲营”和曹纯的虎豹骑一部!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与城下那些骨瘦如柴、拿着破烂武器的乱民形成了天壤之别。

铁蹄践踏大地,发出沉闷的雷鸣。锋利的马槊如同死神的镰刀,轻易地撕裂单薄的躯体。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声瞬间取代了怒吼,响彻邺城上空。鲜血迅速染红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张老三挥舞着一把抢来的、豁了口的环首刀,刚砍翻一个冲过来的郡兵,就感觉一股恶风扑面而来!一匹高大的披甲战马,如同移动的铁塔,朝着他猛冲过来!马上的骑士,全身包裹在冷冰冰的铁甲里,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的长槊闪着寒光,直刺他的胸膛!

死亡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张老三。他避无可避,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里闪过婆娘和娃娃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那铁甲骑士头盔与颈甲连接的缝隙!箭头深深没入!

骑士浑身一震,动作瞬间僵直,长槊擦着张老三的肩膀刺空。沉重的身躯晃了晃,轰然从马背上栽落!

张老三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一个倒塌的望楼废墟上,站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张铁头!他手里端着一架明显改装过的、结构复杂的劲弩,弩臂上还缠绕着几圈牛筋,弩机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老铁匠眼神锐利如鹰,动作麻利地再次上弦,瞄准了下一个目标。

“好弩!”张老三脱口而出。这绝不是军中制式的蹶张弩!

“快走!”老铁匠朝他大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别硬拼!散开!用火!烧他们的马!”

张老三猛地醒悟。这些铁甲骑兵虽然恐怖,但人和马披着重甲,行动远不如轻兵灵活!而且,怕火!

“兄弟们!散开!找火!烧马!”张老三扯着嗓子嘶吼,同时捡起地上一个燃烧的火把——那是乱民点燃路边杂物用来照明的。

混乱的战场出现了诡异的一幕。面对钢铁洪流的碾压,衣衫褴褛的起义者不再硬冲,而是像受惊的鱼群般四散开来,利用街道两侧的房屋、巷口作为掩护。他们点燃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门板、草垛、甚至自己的破衣服,做成简陋的火把,或者直接扔向那些高头大马!

战马天性怕火,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被火焰燎到,或者被燃烧的杂物砸中,也会惊恐地嘶鸣、人立而起,甚至不受控制地乱冲乱撞!披着沉重铁甲、行动本就不便的骑兵,一旦落马,或者被受惊的战马掀翻在地,立刻就成了活靶子!无数愤怒的拳头、石块、简陋的武器会瞬间将他淹没!

城墙上,曹操的脸色铁青。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宝贵的铁甲骑兵,在混乱的街道和四处燃起的火焰中,如同陷入泥潭的猛兽,空有尖牙利爪,却被一群“蝼蚁”用最原始、最卑劣的方式缠住、消耗!

“废物!一群废物!”曹操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垛上。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他弯下腰,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拿开时,雪白的丝帕上赫然染着一抹刺目的猩红!

“司空!”左右亲卫大惊失色。

曹操直起身,眼神阴鸷得可怕,死死盯着城下那片混乱的修罗场,盯着那些在火光和血光中挣扎、咆哮、却始终不肯溃散的“乱民”。他看到那个挥舞火把、状若疯魔的张老三;看到废墟上那个冷静射箭、改装劲弩的老铁匠;看到无数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

一股寒意,比深秋的风更冷,从曹操的脚底直窜上头顶。他忽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粮荒引发的暴动。这是一股被压抑到极致、最终爆发的毁灭力量。而点燃这股力量的,除了他竭泽而渔的暴政,恐怕……还有来自陈留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刘基!一定是刘基!他的铁器,他的“铁器外交”,他的间谍……像蛀虫一样,早已蛀空了邺城的根基!

“传令……”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疲惫和暴戾,“紧闭内城所有城门!调集所有弓弩手!上城墙!给我射!无差别覆盖!把这些乱民……统统给我……杀光!”

最后的“杀光”二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更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蝗群,从城墙上倾泻而下。不分敌我,覆盖了整片交战的街道!无论是起义的屯田兵,还是陷入苦战的铁甲骑兵,都在箭矢的穿透下成片倒下。惨叫声达到了顶点,鲜血几乎汇成了小溪。

张老三被一支流矢射中了肩膀,剧痛让他一个趔趄。他回头望去,只见火光映照下,那个废墟上的老铁匠身影晃了晃,胸前插着两支羽箭,缓缓倒了下去,手中的劲弩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丈!”张老三目眦欲裂。

“三哥!快走!”李大浑身是血地冲过来,一把拉住他,“顶不住了!先撤!留得青山在!”

起义的队伍在绝对的火力和兵力压制下,终于开始溃散。他们像退潮般涌向残破的外城街道,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陌深处。但城墙上的人,包括曹操,都清晰地看到,在更远的、未被战火波及的城郊,在那些低矮破败的窝棚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把被点燃,汇聚成一条条微弱却倔强的光带,如同一条条不甘熄灭的火龙,在沉沉夜幕下无声地游弋、汇聚。

那不是溃败。那是潜伏,是等待,是下一次风暴来临前的死寂。邺城,这座曹操经营多年的霸府根基,已然被自己点燃的烽烟,烧得摇摇欲坠。粮仓已空,人心已失,冰冷的城墙之内,只剩下无尽的猜忌、恐惧,和曹操手中那块染血的手帕。

粮仓已空,烽烟未熄。邺城困局何解?屯田兵魂归何处?看官们若觉这乱世烽火灼心,万望赏个催更,留个品评,助小子将这乱世悲歌,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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