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茶室中的空气倏然静了一瞬。
这话看似说得随意,但分量极重。
毕竟谢起的身份就摆在这里,堂堂左相,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哪怕只是曾经,但如今也地位不斐,即便在野,一言既出,在朝堂之中亦可掀起风云,举足轻重。
王岚有些听不太懂两人像是打机锋似的对话,也不知道谢起究竟是何身份。
不过她知道谢夫子是个有本事的人,狗奴才如果能被他看中收为弟子,必然前途无量啊!这是天大的好事!
一听这话,王岚急得差点直接跳起来,嘴唇动了动,一句“狗奴才你快答应啊”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她硬是憋住了,只是用眼神死死盯着孙昀,神色复杂,心里五味杂陈。
孙昀喝茶的手轻轻一顿,却没立刻回答。
他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谢起,郑重回应道:“谢夫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您学问大,本事也大,我是真佩服!”
可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点难得的执拗:“但拜师还是算了,野路子走惯了,受不得太多规矩约束,而且……”
孙昀的话还没等说完,一旁盯着他的王岚已经目瞪狗呆。
多少人想让谢起收为入门弟子都没这个机会!
连她老爹挥斥巨资,也仅仅是让谢夫子为自己授课,勉强算是个记名弟子。
如今谢夫子主动想要收孙昀入门,他居然直接拒绝了?且毫无转圜余地!
这狗奴才,真是狗胆包天!
孙昀复又抬手,继续喝完了杯中茶。
“我想您是志在天下之人,可是这天下太大了,想要一人之力治天下是不可能的,最终结果只能是徒劳伤悲,也许比起弟子,您更需要的是一个一路同行之人。”
出乎意料的是,谢起非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欣赏。
他轻轻“哦”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几分探究:“同行之人?何解?莫非想与我平辈相交?”
孙昀闻言,咧嘴一笑,带着他特有的狡黠。
“平辈论交,小子自然不敢,但小子斗胆,愿与夫子为同行者,或称合伙人?”
“合伙人?”
谢起重复了一遍这个新鲜的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是。”
孙昀点头,目光熠熠。
“夫子洞察世情,智深如海,是为掌舵之人。”
“小子或有些许急智,几分胆色,愿为马前之卒,亦可为奇兵偏师。您运筹帷幄,指明方向,我冲锋陷阵,见机行事。”
“我们各取所长,互为补充,一同在这浊世洪流中做些事情,岂不比单纯的师徒名分,更为痛快?”
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惊掉无数人的下巴。
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竟敢与曾官至宰辅的谢起谈什么合伙人!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王岚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谢起。
突然,谢起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而畅快。
“好!好一个同行者!好一个合伙人!”
谢起拍案叫绝,指着孙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孙昀啊孙昀,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
“世人皆想入我门下,循规蹈矩,求个前程。唯有你不屑于此,竟要与老夫并肩而行!”
他收敛笑容,目光变得深邃而郑重,声音宛如叹息:“弟子易得,知音难求。”
“你能看到名分之外的另一种可能,这份心性眼界已远超同侪,也罢,老夫便依你!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同行之人!”
“多谢谢公,今后能与谢公同路是小子的荣幸!”
孙昀深深一揖。
谢起答应的,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更是一种平等的认可。
一份对他选择的尊重!
谢起笑罢,站起身对孙昀道:“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这话显然是对孙昀单独说的。
王然乖巧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两人方才的对谈,她始终一头雾水,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也许,大概,不是什么坏事情吧?
看着孙昀跟随谢起离开茶室,一路径直走进书房。
王岚心里像有只猫在抓,有好奇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叹了一口气。
起码狗奴才还会继续陪在自己身旁,那便够了……
……
书房里。
谢起走到书架前,从一堆经常翻阅的书籍中间,熟练地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取出一张折叠得有些发黄的纸张。
他转身,将这张纸递给孙昀。
“本想把这东西,作为你拜师的礼物。”
“虽然师徒做不成了,不过这份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拿着吧。”
孙昀看着谢起递来的那一物,大概已经猜到了是什么。
他深呼一口气,双手接过,展开一看,身体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震。
果然。
这张纸正是他年少时被哥嫂卖作为奴的那份奴籍契书!
自从看了王志弘代为转交的那封信,信中只有四个字——自斟天下。
自斟,便是独酌。
天下苍莽,却无知音同行,只得一人自斟独酌,何其寂寥?
孙昀当时便已经猜出了契书的下落。
所有的不安和惶恐,也就一瞬间烟消云散。
于是他几次试探讨要,这老狐狸都只用“时机未到”四个字便轻飘飘地将他挡回。
没想到,此刻竟如此轻易地交还了他。
谢起淡淡一笑:“你这一身才学,若困于贱籍,不得施展,不但是朝廷失一良材,更是苍生之憾,天下之所损。”
“等到来年开春,雨水丰饶,田地漕运诸多整顿初见成效,内忧外患事了,我会为你备下文牒,筹谋科举之路。”
谢起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和坚实。
孙昀缓缓抬起头,看向谢起,眼神复杂至极。
得此良师挚友,此生何求?
他难得的收敛笑容,躬身对着谢起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谢公。”
孙昀将那纸契约仔细收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顿时在他心底漫开。
从今日起,他将不再是任何人的奴才。
只属于他自己!
大乾,我孙昀,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