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得了父亲和妻子的主意,心里踏实了大半。凤姐动作极快,次日便回了趟娘家,找王子腾运作。王子腾正为盐引案牵连甚广、自己也需撇清关系而烦忧,听凤姐隐晦提及贾政可能又有麻烦,又想到外甥贾琏确实需要个正经差事远离是非,便爽快应承下来。不过几日,户部一个管理地方钱粮册档的七品闲差便落到了贾琏头上,虽无甚油水,却胜在清贵安稳,且需即刻赴任。
贾琏得了信,立刻禀报贾赦。贾赦心领神会,亲自去了贾母房中。
“母亲,”贾赦难得摆出几分肃容,“儿子思来想去,琏儿这趟扬州,去不得了。”
贾母正恹恹地歪在榻上,闻言猛地坐直:“去不得?为何去不得?我的话也不管用了?”
“母亲息怒,”贾赦忙道,“非是儿子忤逆。实在是南边情形不对。林妹夫刚在盐政上立了大功,风头正劲,圣眷正隆。他那婶娘崔氏,听说也是江南望族出身,极有手腕。琏儿前番去,已是碰了硬钉子,连如海的面都没正经见着,就被一个内宅妇人连削带打地撅了回来,还落了个‘不懂规矩’、‘居心叵测’的名声。这脸面,咱们荣国府丢不起第二次了。”
他顿了顿,见贾母脸色阴沉却未立刻发作,便继续道:“再者,那崔氏的话虽刻薄,细想却也不无道理。妹妹新丧,热孝未过,咱们就急着去接外甥女,传出去,外人只道咱们贾家不通人情、不顾礼法,更甚者,怕是要疑心咱们惦记林家孤女的产业!这名声,母亲您最重清誉,岂能沾污?”
贾母被“惦记产业”四个字刺了一下,又想起贾琏说的崔夫人毫不留情的指责,脸色更加难看,却一时语塞。
贾赦察言观色,趁热打铁:“还有一桩更要紧的。儿子听琏儿说,那林如海最后放话,若再去纠缠,便要‘按律行事,不讲情面’!母亲,他如今是简在帝心的能臣,手握实权,咱们虽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可毕竟……毕竟只是个空架子了。若真惹恼了他,他寻个由头参咱们府里一本,或是给二弟使个绊子……二弟如今在工部,听说前头的亏空刚补上,又似乎被什么别的事牵连,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可经不起半点风浪了!”
最后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贾母心底最深的忧虑。她可以不顾自己的面子,却不能不顾贾政的前程,那才是贾府真正的命根子。贾母用眼睛死死盯着贾赦:“你说什么?政儿……又怎么了?”
贾赦故作犹豫:“这个……儿子也只是风闻,做不得准。但无风不起浪,母亲还是谨慎为上。此时与如海硬碰,实非明智之举啊。为了一个外孙女(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赌上咱们阖府的前程,值当吗?”
“值当”二字像重锤砸在贾母心上。她颓然靠回引枕,半晌无言。王夫人侍立一旁,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忧虑之色,低声道:“老太太,大哥说得在理。外甥女虽好,终究是林家的姑娘。林姑爷既已发话,又有崔夫人主持内务,想必定会妥善安排。咱们……咱们强求不得,反倒伤了亲戚情分,更可能祸及老爷。不如……从长计议吧。”她特意强调了“祸及老爷”。
贾母闭上眼,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再睁眼时,那点执拗的火光已然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怨怼。她无力地挥挥手:“罢了……罢了!琏儿……差事要紧,让他去吧。玉儿的事……容后再议。”
贾赦心中暗喜,面上恭敬应下:“是,母亲深明大义。儿子这就去安排琏儿赴任之事。”
贾琏得以脱身,带着几个小厮心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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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另一边贾政府中的焦灼却并未因贾琏的离开而缓解半分。
书房中,贾政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如同困兽。他面前站着仅剩的两个心腹清客单聘仁和程日兴,两人脸色也都不好看。
“老爷,”单聘仁压低声音,满是忧虑,“北静王府那边……昨日已被执金卫彻底圈禁了。阖府上下,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门户,连采买都不许。这……这雷霆手段,前所未有啊!”
贾政脚步一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北静王水柏,昔日何等尊荣煊赫,与自己诗词唱和、引为知己,更曾多次暗示结盟之意。自己虽未明着投靠,却也收过几件价值不菲的“雅玩”,更在盐引之事上,曾受其所托,向几位江南官员递过“问好”的信函。如今水柏倒台,那些信函……会不会成为催命符?
“可曾……牵连出什么?”贾政声音干涩。
程日兴接口道:“目前还未听说有官员因此落马。但盐引案还在深挖,圣上震怒,要求彻查到底。老爷,咱们……咱们府上之前那笔亏空,虽说是补上了,可来源……终究经不起细查啊!万一有人借题发挥,把咱们和北静王那点瓜葛翻出来……”
贾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他喃喃道,充满了恐惧和懊悔。
“老爷,当务之急,是得寻个强有力的靠山,至少得让上面知道,咱们府上,是站在‘对’的那一边的。”单聘仁急切地说。
“靠山?”贾政苦笑,“如今满朝文武,避嫌尚且不及,谁还敢沾手这烫手山芋?王子腾?他自身怕也难保干净,岂会为我出头?”
“老爷,现成的最硬的靠山,不就在南边吗?”程日兴提醒道,“林姑老爷啊!他可是亲手掀了扬州盐商盖子、立下大功的人!圣上亲口嘉奖,升了官,圣眷正浓!若得他……哪怕只是他一句话,表明老爷您与他乃是至亲,绝无参与盐引不法之事,这分量,抵得上旁人千言万语!”
贾政的眼睛猛地亮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怎么说他也是我妹婿!我们是一家人!”他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只要他肯替我说句话……只要圣上知道我与如海的关系……”
“正是此理!”单聘仁连忙附和,“亲妹婿立下大功,亲家兄长自然也是忠君体国的。此乃人之常情,圣上必能体察。只是……”
“只是什么?”贾政急问。
“只是……前番琏二爷去接林姑娘,闹得甚是不愉快。林姑爷那边,只怕对咱们府上……颇有微词啊。”程日兴点出了关键。
贾政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想起了贾琏回来描述的,林如海那冰冷如铁的态度,还有崔夫人那刀锋般的言语。微词?何止是微词!简直是撕破脸了!他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贾政苍白绝望的脸。他苦心钻营半生,汲汲于功名清誉,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成了整个家族最大的隐患,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却已被自己亲手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