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的酒宴之上,觥筹交错,喧嚣鼎沸。
新胜的喜悦如同醇厚的酒液,麻醉了每一个士卒的神经,让他们暂时忘却了明日的生死,沉浸在片刻的欢愉之中。
唯有上首的几人,神色各异。
刘备面带醇厚的笑容,频频举杯,与关羽、张飞两位义弟共饮,豪气干云。
但那笑容背后,却藏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茫然。
他胜了,可然后呢?
这片刻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身侧那位气定神闲的年轻人——陈子元。
陈子元并未饮太多酒,他的眼神清明如镜,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却仿佛穿透了这喧闹的厅堂,望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在那里,官渡的尘埃尚未落定,但两头真正的猛虎——曹操与袁绍,已经露出了足以撕裂天地的獠牙。
与他们相比,自己这边算什么?
陈子元环视一圈。
关将军、张将军,确是万夫不当之勇,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谋主、良臣、能吏,更是凤毛麟角。
一个徐庶,虽有王佐之才,但独木难支。
更何况……陈子元敏锐地察觉到,徐庶的目光偶尔扫过自己时,那份敬佩之中,夹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审视与疏离。
他心中了然,徐庶并非嫉贤妒能,而是出于一个传统谋士的本能,对一个权力上升太快、且行事风格迥异于时代的人,抱有天然的警惕。
这种警惕,若不善加引导,日后必成内耗。
不行,远远不够。
如今的刘备军,就像一艘只有几名顶级水手,却船体破旧、缺少罗盘和压舱物的小舢板,随时可能在曹操或袁绍掀起的惊涛骇浪中倾覆。
必须尽快扩充班底,不仅要猛将,更要能治理一方的文臣,能革新器械的巧匠,能充实府库的算学之士……一个真正稳固的势力,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人才金字塔。
思定,陈子元放下酒杯,杯底与案几发出一声轻响,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刘备耳中。
“子元可是有何烦心事?”刘备立刻关切地问道。
在他心中,陈子元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都可能关系到整个队伍的未来。
陈子元微微躬身,沉声道:“主公,酒宴之乐,乃一时之功。子元所思,乃千秋之业。我军虽有小胜,然放眼天下,比之袁、曹,仍如萤火之于皓月。兵微将寡,谋臣不众,此乃心腹大患。”
此言一出,厅堂内的喧闹似乎都为之一滞。
关羽抚着长髯的手微微一顿,凤眼微眯。
张飞环眼圆睁,酒意也醒了三分。
刘备脸上的笑容褪去,换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起身离席,竟对着陈子元长揖及地:“备愚钝,还请军师指点迷津!”
这一拜,让在座的孙乾、简雍等人心中剧震,也让徐庶的眉头锁得更紧。
主公对陈子元的信重,已经到了言听计从、近乎托付身家的地步。
陈子元坦然受了这一拜,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值得刘备如此。
“主公乃汉室宗亲,仁德之名远播四海,此乃无价之宝。今天下大乱,有才之士或择木而栖,或避世不出。主公何不顺天应人,以皇叔之名,行招贤之举?”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等当即刻起草《招贤令》,昭告天下!不论出身,不问过往,凡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策,勇冠三军之武者,皆可来投!主公以后将军之位、皇叔之尊,扫榻相迎,共扶汉室!”
刘备闻言,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对!
他最大的资本,不就是这个“汉”字,这份“仁”心吗?
陈子元此计,正是将他最大的优势,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
“好!好一个《招贤令》!”刘备激动地来回踱步,一把抓住陈子元的手,“就依军师所言!公佑(孙乾),你即刻执笔,由军师口述,连夜将招贤令拟好!明日一早,便要传遍青州,传遍天下!”
“诺!”孙乾躬身应下,脸上满是振奋。
一旁的徐庶,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此计之妙,他自然看得出。
但他更看到,自始至终,陈子元主导着一切,从发现问题,到提出方案,再到推动执行,一气呵成。
主公更像是一个最高决策的印章,而陈子元,才是那只手握印章的手。
这对于一个志在匡扶汉室的君主来说,是福是祸?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隐忧,更深地埋入心底。
就在厅中众人因《招贤令》而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天下英才汇聚一堂的盛景之时,一名亲卫步履匆匆,却又极力压低着脚步声,快步走到堂下,单膝跪地。
“主公,门外有人求见,呈上一封密信,指明……要亲手交予主公。”
亲卫双手高高捧着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竹简,那火漆的颜色,是不同寻常的暗红色,宛如凝固的血。
喧闹的气氛瞬间冷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封神秘的信,绝不寻常。
刘备心中一凛,走下堂来,亲自接过竹简。
他撕开火漆,缓缓展开。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竹简展开时发出的“沙沙”轻响。
只看了数行,刘备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双一向以仁厚温和着称的眸子里,此刻竟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深深的恐惧。
“砰!”
他手中的酒杯失手滑落,在青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大哥!”
“主公!”
关羽、张飞霍然起身,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刘备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封信,仿佛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洪荒猛兽。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射向陈子元,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般:
“子元……我们……恐怕有大麻烦了。”
陈子元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刘备那几乎要崩塌的神情,再联想到刚刚还在规划的《招贤令》,一个念头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那份宏大的,旨在网罗天下之才的计划,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这封信所揭示的危机,定然是迫在眉睫,且用常规手段无法解决的。
原有的棋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瞬间掀翻了。
他们需要的,恐怕不再是广撒网,而是……一把能够立刻刺穿风暴中心的,更锋利,也更另类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