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不能跪下,只是落泪。
“太后,奴婢是您的丫头,怎配做大清的皇后?您曾经千辛万苦,才是皇后的呀!”
陵容反问:“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哀家的丫头,怎么就不配做大清的皇后了?冬雪,你只说,想不想?”
“如此尊荣,奴婢实在不敢想。”
“那你愿意么?”
陵容问罢,忽地一顿,道:“你是怕将来皇帝会有什么不好,牵连你么?”
“不!”
冬雪抬眸道:“不,哪怕是您一开始就让奴婢去到皇上身边,奴婢都愿意。更何况,奴婢相信,无论如何,只要您在,就一定会护着奴婢的。而奴婢,也永远不想离开您的身边。”
她跪下道:“奴婢从小在家就是为了伺候父母兄弟活着,后来逃难被卖,被太后救下进了宫,一辈子都没有别的志向,奴婢的命早就和太后在一起,奴婢离开您,什么都做不成!”
陵容抚摸她的头发,微微一笑。
“冬雪,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无论如何,我会护着你。”
次日,当皇帝再来慈宁宫的时候,陵容已然是和颜悦色。
“你既然和额娘开了口,额娘自然不会拒了你,只是有一条,迎冬雪为后,无论何时,你要尊重她,给予她皇后的尊严与体面。”
弘昼欢喜而笑:“儿子懂的,后宫中,有皇后与贵妃二人,已然足矣,从前,贵妃也与皇后熟稔,都是皇额娘挑的人。儿子多谢皇额娘成全。”
“好,你去吧,一切事宜,额娘会为你们操办好。”
弘昼起身告辞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被陵容叫住。
“皇帝,皇后与贵妃出身都不高,你若觉得不妥,额娘可以为你另择人选。”
弘昼回眸,微笑:“额娘,实在不必了,儿子从不看重这些虚名利禄,只想求得一个安心,皇后是额娘的身边出来的人,儿子就能安心。”
名利,于他而言太过虚浮,他能握住的,也只有这些温情。
“儿子多谢额娘成全。”
他看见了额娘面上一瞬的迟疑,便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冬雪,过去的四年中,无论她因何对自己尊重、照拂,自己都会记在心中。
他也不想像先帝一样摧折那么多女子,如此,冬雪做皇后,与自己朝夕相对,额娘就可以更安心了。
冬雪,也可以体面地一直陪着额娘。
时六月初一,帝大婚。
迎娶的是镶黄旗大学士佟佳承渊之女,佟佳雪,为大清皇后。
帝后恩爱,又成佳话。
秋日,太后陵容暗中组织一支死士队伍,神秘万分,专门隐秘处理朝中异党,形同先帝的血滴子。
“宋娇,再替哀家办一件事。”
“宋娇,领命!”
陵容看着她更加矫健的身姿,微微而笑,由宋娇统领的这支为自己效忠的女子队伍,名字叫“朱绫”。
红色绫罗绸缎,是最柔软艳丽不过的,可它,却可以杀人不见血。
五年后。
昭顺帝疾病缠身,一年中,几乎一次也不再上朝露面,整个大清朝的君主,实为母后皇太后富察氏陵容。
春日午后,养心殿。
陵容与皇后冬雪匆匆而来,又见满地一片狼藉,不由得看着伺候在一旁的安景寻。
“皇上没有喝药么?”
安景寻跪下:“太后,这些日子,皇上喝了药,不再管用了,微臣想,必须再调整药方,只是还需要几日时间。”
陵容看着床上撕扯着被子的人,浑身发红,看了也心惊,无奈道:“你下去吧。”
皇后冬雪忧心道:“皇额娘,皇上昨日刚发作一次,今儿一早才醒清醒,好容易睡下,这会无缘无故的,竟然又……”
她也说不下去,几年帝后夫妻,该有的尊荣体面她全部都有,除了生儿育女,皇上不感兴趣,她也一样,其余时候,也是相敬如宾了,见此情形,石头人也要难受。
陵容叹了叹道:“皇后,你先出去,跟着安太医将药还是熬一次吧,这次,减轻一些剂量试试!”
“是。”
“额娘,额娘——”
陵容听他有一丝神志唤自己,不由得上前,柔声道:“弘昼,额娘在,别怕啊——”
弘昼眯着眼,迷迷糊糊唤道:“额娘,我的头好痛,快让我喝药吧。”
“药再等等才好,皇上,你忍一忍。”
“皇上?”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诧异,半晌的空洞神色,忽地眨了眼睛,看清了眼前人。
“额娘?”
“哀家在,怎么了?”
他喘了一口气,笑了笑道:“额娘来了,还是额娘好,您一来,儿子总能清醒一会儿。”
几年来,陵容没少重复这些话,叹道:“别说这些了,先躺一会吧。”
“额娘,我撑不住了。”
“不会的,一会儿就没事了。”
“不是,额娘,我不想做皇帝了,六弟已经大了,我病成这样,再也撑不住了,我想禅位,让他做皇帝,好不好?”
说着,弘昼赤红的眼角有泪滑落,这个位置他坐到今日,是想为额娘再多争取一些大展身手的时间,让额娘拥有绝对自保与对天下的掌控力。
如今,应该可以了吧。
“额娘,我不想,不想死在这里,我不喜欢,不喜欢做皇帝,不喜欢……”
陵容长睫轻颤,这几年,弘昼的装聋作哑,自己都看在眼底,他生怕自己不能把他架空,不能扶持自己的福乐做皇帝。
铁石心肠的人,都未免会动容。
“皇额娘,药来了——”
皇后疾步进来,弘昼睁开了眼,盯着那碗汤药,快快喝下,喝下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不必喝了!”
陵容起身,在二人的错愕神色中,拦下了那碗药。
“既然这方子已经不管用了,就不必再喝了。”
陵容回头,宽慰道:“皇上宽心,哀家一定会医治好你的身子。”
弘昼点点头,露出了灿烂的笑。
一旁的小胡须却悚然,他不知,太后的意思,究竟是从此放过皇上,还是,直接斩草除根呢?
次日,昭顺帝因病痛不堪,而昭告天下,禅位于六弟荣亲王,依旧由太后辅政。
新帝继位,是景和帝,尊奉其兄昭顺帝,为“太上皇帝”,其皇后佟佳氏为太上皇后,其贵妃秦氏,则为封为荣温贵妃。
其余,一切,一切,皆如旧。
某日的清晨。
宫中少了一位帝王和皇后,马车哒哒疾驰,即将驶往适宜将养身体的江南。
高楼上之下,寻常打扮的冬雪眺望着山清水秀,侧眸笑看身旁之人。
“皇上,这里是太后的家乡,江南如此之山清水秀,你从来没有想到吧?”
“不要再叫我皇上了,就叫弘昼不好么?”
弘昼淡淡而笑,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前,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王府,后来,以为到死也会在紫禁城,没想到,额娘真的会成全我。冬雪,多谢你,明明,你留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还不用伺候我这个病皇帝,像贵妃那样,多好。”
冬雪噗嗤一笑:“你当我是白出来的,我是奉了太后命令,必须服侍您的身子好起来了才行,更要替太后好好欣赏江南风景!何况,紫禁城多闷呐!”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离开了额娘,离开了紫禁城,你就不成了!”
“妾身说不过您,不说了!”
“就说!”
欢声笑语,似乎是二人从未有过的少年时光在此刻弥补。
她们心照不宣,冬雪跟出宫来的最隐秘的目的是什么,然而,冬雪不怕弘昼知道,弘昼也全然不在意。
他只知道,额娘她最后,没有再让自己喝药了,也更没有任由自己病死在养心殿。
她找了天下名医,放自己出宫养病,足矣。
一年后。
新帝景和帝年满十六,陵容便撤去了珠帘,还政于皇帝,时帝后大婚,新的皇后富察氏为女中表率,入主中宫。
然而朱绫,却从未解散。
年轻力强的权臣宣望也请旨兵权另主,卸大理寺事务,只在军机处议政。
他深刻的明白,龙椅的新主人,是位野心勃勃的少年,他急于超越他的母亲,掌握整个国家的大权,同时,一改其兄长在位时的颓靡惴惴之风。
非但如此,这位新帝生得清秀俊美,总带和煦笑容,从不见其余容色,便以为他人畜无害,软弱可欺就错了。
其在朝堂上大刀阔斧,玩弄手段,全然融合了其生母太后与昭顺帝的风格,既狠厉毒辣又隐秘,让人不得不心惊。
所以,宣望即便再年轻有为,再位极人臣,也不得不急流勇退。
极好的融融春日,慈宁宫中。
年轻的少年帝王欢欢喜喜捏着书信,闯入了宫中,惊得正在做篆香的陵容手一抖,字全然歪了。
“额娘,五哥和皇嫂来信了!”
不由得嗔怪道:“今年开始,她们两个一人一月一封,哀家看都看不过来,你倒是和得了夜明珠似的!”
说着,也抬手忙不迭接过信来,仔仔细细看来。
弘曜大大咧咧坐下,拆着自己怀里的一封,笑道:“额娘不知道吧,五哥还单独给我写呢!”
“瞧你,越发越没规矩,你如今是皇帝!”
陵容不免叹了叹口气,这孩子,竟和乐阳那丫头一样了。
弘曜不以为意,并没有察觉他心底隐隐已经不愿意什么事都听从额娘的了。
他展开信,大声念了起来:“松阳县山清水秀,去年走了一回,今年又走了一回,十分高兴。身体也很多了,两个月再没有发作过一次,请皇上和皇额娘放心,我与皇后沿水游历,途见风土人情有趣,美食偏地,皆胖了三斤……”
念着,他不禁嫌弃道:“亏得是五哥身子不好,这么多年也不大读书,否则我真不能理解他写的这些话,真是没有半点长进。”
“话是让人能听懂的,你五哥活着都不容易,还指望他能学富五车吗?”
陵容白了儿子一眼,弘曜脸皮厚,忙贴了上来:“额娘说的极是,五哥和皇嫂给您写了什么?”
“你看。”
陵容将厚厚一沓白纸展开,竟然是几十幅图画,她挑中了其中一幅,细细的摩挲,无限的感慨。
“这是,我曾经的家。”
不是安府,而是从前年幼的自己,与娘待在那个在闹市中的小家。
“难为她们,能找到这里了,变化可真大。”
“这就是额娘心善的好处,五哥和皇嫂自然要报答您了。”
弘曜笑眯眯着双眼,也一幅幅看下来,隐隐有几分向往。
随即道:“额娘,不如等朝中的事务松乏些,儿子带着您出去巡游,也亲眼看一看这大清的大好山河吧!说不定,还能碰上她们呢!”
陵容抬眸,微笑。
“自然是好。”
此生沉浮,如今的她不过才三十三岁,权势荣耀、温情真心,什么都不再缺。
前路,还有更多的安宁与欢欣,在等着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