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急雨洗过,暑气稍褪,青石缝里钻出星星点点的苔痕,空气里浮动着泥土和草木蒸腾的清新气息。贾瑛的“听雨轩”名副其实,此刻轩外正落着一场骤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阔大的芭蕉叶上,又顺着叶脉汇成细流,潺潺注入阶下的石槽,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轩内倒是干爽,窗棂半开,带着湿意的风穿堂而过,卷走了最后一丝闷热。
贾瑛盘腿坐在临窗的矮炕上,面前一张紫榆木小炕桌,铺着雪浪笺。他眉头微蹙,一手执笔,墨迹淋漓,正全神贯注地疾书。写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一份条理分明的《民兵训练手册》,从人员遴选标准、基础队列操典,甚至包含了基层指挥官的速成培训要点。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停顿,指节抵着下颌,陷入短暂的沉思。窗外雨声如瀑,却仿佛成了他思绪的背景音。
正写到“遇小股流寇袭扰时之村落联防预警机制”的关键处,廊下远远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女们低低的、如同莺啼燕语般的说笑声,由远及近,穿透了雨幕。
贾瑛耳朵一动,几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将那张写了大半的《纲要》刷地一下对折,再对折,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到炕沿下,熟稔地抠开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活动木板,露出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炕洞。那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被他毫不犹豫地塞了进去,木板“啪”地一声复位,严丝合缝,桌面只留下一张空白的雪浪笺,仿佛方才的奋笔疾书从未发生。他顺手抓起旁边一本摊开的《论语》盖在空白纸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脸上那点凝重的思索瞬间被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痞笑取代。
刚做完这一切,帘子一掀,裹挟着室外清凉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脂粉香,一群姹紫嫣红的身影便涌了进来。探春打头,手里擎着一把绘着墨竹的油伞,发梢沾着细小的水珠。惜春紧随其后,小脸清冷。迎春走在中间,神情依旧带着点惯有的怯懦。宝钗端庄从容,发髻纹丝不乱。最后是黛玉,被紫鹃虚扶着,莲步轻移,月白色的素纱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丝微风,她手中也拿着一把精巧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红梅,雨水正顺着伞尖滴落。
“好大的雨!”探春一边收伞递给门口伺候的小丫头,一边笑道,“我们想着瑛三哥这里听雨最有意思,就冒雨过来了,没扰了三哥清静吧?”
“扰了扰了!”贾瑛早已盘腿坐好,背脊放松地靠在引枕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脸上是夸张的苦恼,“我这正参悟圣人大道呢,‘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刚参到妙处,就被你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给惊跑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论语》,一脸促狭。
众姐妹被他逗笑,各自寻了椅子或绣墩坐下。小丫头们忙奉上热茶和几样精巧点心。雨声敲打着窗棂和芭蕉,轩内茶香氤氲,气氛一时暖融。
黛玉眼波流转,眸光清亮如洗,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轻飘飘地落在贾瑛方才“参悟圣人大道”的《论语》上,又扫过他空空如也的手边,唇角弯起一个极美的弧度,声音如同玉磬轻击,带着江南水汽的温软:“哦?参悟圣人大道?可我方才在门外,恍惚瞧见瑛三哥运笔如飞,倒像是在写什么要紧的檄文?那架势,可比宝二哥描红认真多了。”她故意顿了顿,纤纤玉指虚点了一下贾瑛,“莫不是…偷偷写了新戏本子?还是那日没演成的‘胸口碎大石’的角本?”
“噗嗤!”
“哈哈哈!”
“林姐姐这张嘴!”
黛玉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一片笑声。探春笑得直拍手,宝钗也掩口轻笑,连惜春的嘴角都微微上扬。迎春也忍俊不禁,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宝玉正巧此时也溜达了进来,听到这句“胸口碎大石”,脸上一臊,讪讪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贾瑛丝毫不恼,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夸奖,将紫砂小壶往炕桌上一搁,双手一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惫懒中透着理直气壮:“林妹妹好眼力!可不是在写戏本子么!正写到那齐天大圣被压五指山下,心中不忿,琢磨着怎么重整旗鼓,再闹他个天翻地覆呢!”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得意,“你们想想,那十万天兵天将看着威风,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若按我的法子练,布下天罗地网阵,配上改良的捆仙索、穿云箭,保管叫那猴子…呃…”他卡了一下壳,似乎觉得把自己比作猴子有点不妥,随即又笑嘻嘻地圆回来,“保管叫那…叫那捣乱的宵小之辈,插翅难逃!”
这信口开河、指东打西的本事,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惜春坐在离炕不远的一张楠木圈椅里,抱着个小小的暖手炉,闻言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三哥哥又胡沁,玉帝的天兵天将,哪里轮得到你操心编排?”
贾瑛耳朵尖,闻言立刻从炕上探过身,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就在惜春梳得一丝不苟的双丫髻上揉了一把,动作快得惜春都来不及躲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他故意板起脸,眼中却全是笑意,“三哥我这叫‘替天行道’!替玉帝老儿整顿军纪,肃清寰宇!省得那些天兵天将光拿俸禄不干活,连只猴子都抓不住!这叫…这叫防患于未然!”他揉得惜春发髻微乱,几缕碎发散落下来,惜春又羞又恼,小脸绷紧,瞪着他,却又不敢真恼,那模样逗得贾瑛哈哈大笑。
众人笑闹了一阵,话题不知怎地,又绕回了前几日缀锦阁的风波。探春叹道:“亏得三哥哥雷厉风行,二姐姐屋里如今清净多了,那起子刁奴也晓得收敛了。”她看向迎春,“二姐姐,你也该立起来些,莫要事事都忍气吞声。自己的东西,自己护着才是正经。”
迎春被点名,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手指绞着帕子,声音细弱:“我…我知道…只是…总想着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