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筹建如火如荼。图纸是请了山子野老先生精心绘制的,亭台楼阁,山水花木,无不极尽巧思,务求奢华富丽,以匹配贵妃省亲的尊荣。每日里,各处的管事娘子、匠人头目进进出出荣禧堂,回禀采买物料、雇佣工匠、支取银钱等事。王熙凤作为实际掌家人,忙得脚不沾地,嗓子都哑了几分。
这日午后,黛玉带着紫鹃去给贾母请安。刚走到荣禧堂廊下,便听见里面传来王熙凤拔高了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压不住的火气:
“……老太太!不是孙媳妇不尽力!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看看这单子!光是太湖石一项,采买、运输、堆砌,就报了八千两!还有那些名贵花木、金丝楠木、琉璃瓦、各色油漆……桩桩件件都是吞金兽!账房那边支应艰难,昨儿庄子上送来的秋租银子,还没捂热乎就填了大半进去!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动库房的老本了!”
黛玉脚步一顿。她虽不理俗务,但心思何等玲珑?这些日子进出荣禧堂,见凤姐儿眉宇间的焦灼一日胜过一日,听下人们私下议论采买价格虚高、管事中饱私囊,再结合眼前凤姐儿这番话,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她的心尖——贾府,这个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国公府,内里恐怕早已是……外强中干了!
她定了定神,示意紫鹃稍候,自己轻轻走了进去。只见贾母坐在榻上,眉头紧锁。王夫人捻着佛珠,脸色也不好看。凤姐儿站在下首,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单子,脸色发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老祖宗,太太。”黛玉轻声见礼。
贾母勉强笑了笑:“玉儿来了,坐吧。”又对凤姐儿道:“凤丫头,你也别急。总归是娘娘的大事,再难也得支应。实在不行……先从我体己里挪些……”
“老祖宗!”凤姐儿急道,“您的体己是留着应急的!这园子工程浩大,后续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这窟窿……”她话未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未尽之意,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
黛玉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沉甸甸的。她端起丫鬟奉上的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廊下,宝玉正和几个清俊的小厮在逗弄一只新得的画眉鸟,笑得无忧无虑,浑然不知屋内愁云惨淡。
稍晚些,黛玉在沁芳闸附近“偶遇”了宝玉。他正拿着根柳枝,蘸着池水在石头上写写画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宝二哥。”黛玉唤了一声。
宝玉抬头,见是黛玉,顿时喜笑颜开:“林妹妹!快来看我新得的画眉!叫得可好听了!”
黛玉走到他身边,看着池水中倒映的、宝玉那依旧天真无忧的脸庞,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宝二哥,园子那边……花费甚巨,府里……可还支应得开?我瞧凤姐姐这几日,愁得很。”
宝玉闻言,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中的柳枝,溅起几点水花:“嗐!妹妹操这心做什么?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横竖短了谁的,也短不了咱们姐妹的份例!老祖宗疼咱们,太太也疼咱们,该吃吃,该玩玩!那些俗务,自有琏二嫂子她们操心去!”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黛玉看着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头那点微弱的希冀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失望与无力。这就是贾府未来的希望?这就是老太太心心念念要撮合给她的良配?如此不谙世事,如此……麻木不仁!她忽然觉得一阵心灰意冷,连带着对这座看似繁华的府邸,也生出了更深的疏离感。
她不再言语,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借口身子乏了,带着紫鹃离开。转身的瞬间,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那张总是带着混不吝笑容,却在宁国府翻云覆雨,在荣禧堂掷刀镇场,仿佛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难题的脸。若是他……他定不会像宝玉这般懵懂无知吧?
“二嫂子,愁什么呢?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听雨轩内,贾瑛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抛玩着一枚油光水滑的围棋子,看着对面愁眉苦脸的王熙凤。
王熙凤今日是实在没法子了,才硬着头皮来求这位煞星。她将厚厚一摞账本和采买单子推到贾瑛面前,苦着脸道:“我的好三弟!你就别取笑嫂子了!火烧眉毛了!你看看这窟窿!园子建了一半,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账面上都快见底了!庄子上今年的收成也就那样,杯水车薪!再不想辙,省亲那日怕是要闹大笑话了!”
贾瑛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他看得极快,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神锐利如鹰隼。王熙凤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吃惊。这位爷看着混不吝,看账的架势却像个积年的老账房!
“呵,”贾瑛合上账本,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手指点了点其中几处被朱砂圈出来的巨额支出,“太湖石八千两?金丝楠木料六千两?还有这些油漆、花木……啧啧,二嫂子,你这管家奶奶当得,可真是……大方啊!”
王熙凤脸一红,辩驳道:“这……这都是下面人报上来的,说是市价……”
“市价?”贾瑛嗤笑一声,将那账本往桌上一丢,“小爷我在扬州盐政上跟那些盐商斗法的时候,什么虚报价格、以次充好的把戏没见过?这账,做得太糙!糊弄鬼呢?”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噼啪轻响,脸上又挂起那副混不吝的笑容,眼神却冷了下来:
“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吧!这堆破纸我拿走了!嫂子你回去睡个好觉,明儿等着看戏就成!”
王熙凤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抱着那摞账本扬长而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位煞星又要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贾瑛的动作,快得惊人。他带着陈七和那八名如同影子般的黑衣少年,只用了不到两日,便将赖大这些年如何勾结外管事、虚报价格、吃巨额回扣、挪用公中银两放印子钱、在府外置办下偌大家私的罪证,查了个底儿掉!那账目之巨,田产铺面之多,简直触目惊心!
第三日清晨,荣禧堂内气氛凝重。贾母、贾赦、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刚用过早膳,正商议着园子工程的事,个个愁眉不展。
突然,荣禧堂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撞开!巨大的声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只见贾瑛一身玄色劲装,披着晨露的寒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后,陈七和两名黑衣少年,如同拖死狗一般,拖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身上只穿着中衣、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人!那人正是贾府的大管家——赖大!他被捆得像个巨大的粽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扑通!”赖大被重重地掼在荣禧堂中央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