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闻陈寡妇和李明的事,是在落霞村的老槐树下。那年我去乡下投奔亲戚,正赶上夏末秋初,夜里闷热,村里人都搬着马扎到村口老槐树下纳凉。王大爷摇着蒲扇,吐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他嗓子里像含着口浓痰,一开口就带着股子阴湿的凉气。
“要说这事儿,得从三年前说起了。”王大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时候李明还是个壮实小子,爹娘走得早,一个人住在村东头那间破瓦房里,人老实,就是眼神儿有点直,见了姑娘家就脸红。谁能想到,他最后能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呢?”
周围的人都来了兴致,凑得更近了些。蝉鸣聒噪,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碎影,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地的惨白骨头。
王大爷说,事情是从一个雨夜开始的。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跟瓢泼似的,把整个村子都浇透了。李明从镇上做工回来,路过村西头的乱葬岗时,看见一个女人蹲在泥水里哭。那女人穿得挺单薄,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都被雨水浇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细得像猫叫,却偏偏能钻进人心里,勾得人发慌。
“李明那小子,心善,见不得人遭难。”王大爷吧嗒着旱烟,“他就走过去问,姑娘,你咋在这儿哭啊?迷路了?”
那女人慢慢抬起头,李明当时就傻了。王大爷说,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俊的女人。瓜子脸,柳叶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含着两汪春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媚劲儿。雨珠从她乌黑的发梢滴落,滑过白皙的脸颊,落在鲜红的嘴唇上,那嘴唇红得像刚摘下来的血桃,看着就让人心里发颤。
“她就说,自己是从外地来的,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搬走了,盘缠也丢了,走到这里又迷了路,又冷又怕。”王大爷的声音压低了些,“李明那傻小子,看着人家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心就软了,赶紧把自己的蓑衣脱下来给她披上,说,姑娘,要不你先跟我回屋躲躲雨吧。”
就这样,那女人跟着李明回了家。村里人第二天就知道了,都说李明走了桃花运,捡了个仙女回家。那女人自称姓陈,男人没了,无依无靠,见李明老实,就想在村里住下来,给李明做个伴。李明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他媳妇长得好看,又温柔又体贴。
可没过多久,村里人就觉得不对劲了。
最先发现的是李明的邻居张婶。张婶是个热心肠,看李明一个人可怜,平时没少照拂他。那陈寡妇来了之后,张婶有次去给李明送碗饺子,一进门就觉得屋里不对劲。大白天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拉着厚厚的窗帘,屋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甜腻腻的,闻着让人头晕。
“张婶说,她看见那陈寡妇正给李明喂东西吃,用一个小银勺子,喂的是那种黑乎乎的糊状物,闻着有点腥。”王大爷的蒲扇停了下来,“李明呢,就坐在那儿,眼神呆呆的,跟丢了魂儿似的,张婶跟他说话,他都反应不过来。那陈寡妇看见张婶,就笑了,那笑容啊,甜是甜,可就是让人觉得瘆得慌,眼睛亮得吓人,跟狐狸似的。”
“她就说,张婶来了啊,李明最近身子虚,我给他炖了点补药。说完,那眼神就跟刀子似的,往张婶身上剜。张婶吓得赶紧把饺子放下,就走了。”
从那以后,李明就一天比一天瘦。以前是个壮实的小伙子,肩宽背阔,现在却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走路都打晃。可他偏偏对那陈寡妇痴迷得很,谁劝都不听。他娘留下的那点家底,很快就被那陈寡妇“补身子”给花光了。她买的东西都金贵得很,什么燕窝、人参,还有各种绫罗绸缎,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就在家里待着,也不干活,就等着李明伺候。
“最邪门的是,不管多热的天,那陈寡妇身上总是凉丝丝的,连手心都是冰的。”王大爷吐了个烟圈,“有一次,村里的二柱子喝多了,大半夜从李明家门前过,听见屋里有动静。他就扒着窗户缝往里看,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死!”
说到这儿,王大爷故意顿了顿,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蝉鸣都好像停了。月光更亮了些,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张开爪子的鬼手。
“二柱子说,他看见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那陈寡妇正坐在李明身上,背对着窗户。她的头发散着,黑黢黢的一大团,披散在背上。最吓人的是,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啃什么东西!李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溜圆,望着房梁,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跟个死人似的!”
“二柱子吓得酒都醒了,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有鬼啊!’村里人听见动静都出来看,问他咋了,他哆嗦着说不出话,就指着李明家的方向。等大家跑到李明家时,门从里面锁着,怎么敲都不开。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后来还是李明自己开的门。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问他刚才咋了,他说不知道,就是睡着了。那陈寡妇呢,就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笑,说二柱子喝多了看错了,她俩一直在屋里说话呢。”王大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可村里人都觉得不对劲,看那陈寡妇的眼神就变了。有人说,她是狐媚子变的,专门吸男人精气的!”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都怕了。看见那陈寡妇出门,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跟她说话。可李明就像被下了蛊一样,还是对她死心塌地,谁要是说他媳妇坏话,他能跟人拼命。
“眼看着李明一天比一天不行了,走路都得扶着墙。”王大爷叹了口气,“他 Aunt 张婶心疼啊,偷偷去找了镇上的王道士。那王道士是个高人,听说会看风水抓鬼。”
王道士来了之后,围着李明家转了一圈,眉头就皱紧了。他说,这屋里有股子极阴的妖气,是千年狐媚所化,专门采补男子精气修炼。那陈寡妇不是人,是个靠吸食阳气活命的鬼狐!
“王道士说,得赶紧破了她的法,不然李明不出三天就得没命!”王大爷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让村里人准备了黑狗血、糯米、桃木剑,还有朱砂黄符。约定好第二天夜里动手。”
第二天夜里,月黑风高。王道士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悄悄摸到李明家门前。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屋里那股甜腻的香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们进去一看,差点没把魂儿吓掉!”王大爷的蒲扇拍在腿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那陈寡妇正趴在李明身上,嘴里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对着李明的脖子吸血呢!李明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动静,脸色白得像纸,浑身的皮肤都干瘪了,跟老树皮似的!”
“更吓人的是,那陈寡妇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全是血,眼睛变成了赤红色,跟灯笼似的!她身后竟然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金黄金黄的,在地上扫来扫去!”
“王道士大喊一声‘妖孽,休要猖狂!’挥着桃木剑就冲了上去。那狐媚子尖叫一声,声音跟猫叫春似的,又尖又利,刺得人耳朵疼。她一甩尾巴,卷起一阵阴风,差点把王道士吹倒。”
“村里人赶紧把黑狗血和糯米泼过去,那狐媚子碰到黑狗血,发出‘滋滋’的响声,像被烫到一样,疼得直打滚。王道士趁机贴上黄符,桃木剑直指她的眉心。”
“那狐媚子知道自己跑不了了,突然就笑了,笑得特别诡异。她说,‘李明啊李明,你当初贪图我的美色,如今精气被我吸尽,也算是你自己的报应!’说完,她身子一扭,化作一道红光,冲破窗户就跑了!”
王道士想去追,可那红光跑得太快,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屋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李明,和一屋子的血腥味。
“李明最后还是没救过来,当天夜里就断了气。”王大爷的声音低沉下来,“他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脸上带着一种又害怕又迷恋的怪表情,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从那以后,落霞村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陈寡妇。可村里的老人都说,狐媚子最记仇,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害人。所以啊,男人们晚上走路,都绕着乱葬岗走,看见漂亮女人,也不敢随便搭话了。”
王大爷说完,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来。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佝偻。周围的人都不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坐在马扎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村里的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我忍不住想起王大爷描述的那个陈寡妇,月白色的旗袍,血红的嘴唇,还有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以及最后化作红光逃走时的诡异笑容。
民间的故事,总是带着这样的血色和寒意。它不像书本上的道理那样直白,而是像老槐树的根一样,深深扎在泥土里,用一个个惊悚的故事,告诫着后人:色字头上一把刀,尤其是那些过于美丽、过于魅惑的东西,往往藏着致命的陷阱。
后来我离开了落霞村,再也没回去过。但每当想起那个夏夜里的老槐树,想起王大爷讲述的狐媚鬼故事,我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寒意。有时候我会想,那个叫李明的年轻人,在他被狐媚子迷惑的日日夜夜里,是否有过一丝清醒,是否后悔过当初在雨夜的乱葬岗,不该停下脚步,不该回头,不该对那抹过于艳丽的色彩,投去那一眼贪慕的目光。
而那消失在夜色中的狐媚子,是否又会在另一个村庄,另一个雨夜,化身为另一个美貌的女子,用她那勾魂的眼神,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呢?
夜更深了,窗外的树影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藏在黑暗中,用一双冰冷而魅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