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气里的矮影我是在落谷村的老槐树下听到这个故事的。那年夏天出奇地闷,知了叫得像哭丧,日头把土路晒得冒油,唯有老槐树下那片荫凉,能聚起几个摇着蒲扇歇晌的老人。讲故事的是王大爷,他年轻时是村里的老把式,种了一辈子地,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他讲起话来慢腾腾的,可眼神里的惧意,却像谷仓里的潮气,一点点渗出来。
“你们可听说过‘谷仓鬼’?”王大爷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这东西,专躲在谷仓里,吃不得人,可糟践起粮食来,那叫一个狠。”
落谷村,光听名字就知道,祖辈靠谷米吃饭。村子偏僻,四周都是望不到头的谷子地,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哗啦啦响,看着喜人,可到了夜里,那声音听着就有点发毛,像是有无数人在地里悄悄说话。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谷仓,大多是土坯砌的,矮墩墩地蹲在院子角落,夏天隔热,冬天挡寒,里头堆着一年的指望。
王大爷说,谷仓鬼这东西,老辈人就传下来了。模样像个矮侏儒,也就两三岁小孩那么高,浑身灰扑扑的,皮肤看着像是被水泡烂了的谷壳,皱巴巴的,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谷物发酵过头的酸腐味,闻一口能让人呕出隔夜饭。它们不常现身,可一旦来了,谷仓里就没安生日子过。
“头一桩,就是粮食莫名少。”王大爷磕了磕烟锅,“你明明前几天量过,囤得满当当的,可过几天再看,那谷堆就像被人从底下掏了心,平白矮了一截。你说怪不怪?门窗都好好的,没洞没缝,粮食能自己长翅膀飞了?”
更邪乎的是发霉。好好的谷子,晒干入仓,封得严严实实,可某天推开仓门,一股霉味混着酸腐气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往里一看,好家伙,原本金黄的谷子,上头蒙上了一层灰绿色的霉斑,有些甚至已经开始腐烂,流出黏糊糊的黄水,看着就恶心。而且这霉还怪,只烂中间那一块,四周好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圈起来啃过一样。
“村里老人说,这就是谷仓鬼干的。”王大爷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颤音,“它们躲在谷仓最暗的角落里,靠着吃粮食的‘精气’活着,吃得多了,粮食就坏了。它们走路没声,就跟影子似的,你要是半夜进谷仓,说不定就能瞅见墙角蹲着个小矮子,背对着你,咔嚓咔嚓地嚼着什么……”
他这话一说,旁边几个乘凉的婆娘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怀里的孩子吓得往大人怀里钻。我虽然是个外来的,只是借住村里亲戚家,可也被这氛围弄得后背有点发凉。
王大爷看我们都听入了神,眼神更凝重了:“这还只是糟践粮食,要是惹恼了它们,那可就……”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极恐怖的事,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给你们说个真事吧,就发生在邻村李老实家,那可是活活见了鬼的。”
李老实,人如其名,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汉,一辈子没干过啥出格的事,就知道埋头种地。他家有个老谷仓,还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四四方方,墙厚得很,就是里头光线不好,白天也得点个煤油灯。
事情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那年收成不错,李老实收了好几千斤谷子,堆在谷仓里,看着就心里踏实。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先是觉得谷仓里的气味不对,明明刚晒过的谷子,怎么总有股若有若无的酸腐味?他以为是天气潮,没太在意,还特意封紧了仓门。
可没过几天,问题来了。他去取谷子喂鸡,掀开谷堆一看,吓了一跳——靠墙角那一片谷子,居然发霉了!绿毛长得跟小蘑菇似的,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他赶紧把发霉的谷子清出来,心里嘀咕着是不是仓底受潮了,还特意在墙角撒了些生石灰。
但这霉就跟长了腿似的,没过几天,换了个地方又冒出来了。而且更怪的是,粮食好像真的在变少。他明明记得囤了多少袋,可每次点数,都觉得少了半袋到一袋的样子。他跟老婆念叨,老婆说他年纪大了记错了,可他心里不踏实,夜里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谷仓门口守着。
夜里的谷仓静得可怕,只有外面风吹谷子地的“沙沙”声。李老实靠着门框,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谷仓里有动静。不是老鼠的窸窣声,而是一种……很奇怪的咀嚼声,“咔嚓,咔嚓”,像是有人在嚼生豆子,又像是在啃什么硬东西,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谷仓深处。
李老实一下子就醒了,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壮着胆子,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往谷仓里照去。煤油灯的光很暗,只能照亮门口一小片地方,里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那咀嚼声也停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股越来越浓的酸腐味,熏得他直皱眉头。
“谁?是谁在里面?”李老实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抖。
没人回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去。脚下的谷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走一步,那酸腐味就更浓一分。他举着火折子,往墙角照去——就是之前发霉的那个墙角,现在好像又堆了些什么东西。
借着微弱的光,李老实眯着眼看过去,只见墙角的阴影里,似乎蹲着一个小小的黑影。那东西背对着他,个头不高,也就到他膝盖的样子,浑身好像裹着一层灰扑扑的破布,看不真切。
“你到底是个啥东西?”李老实心里怕得要死,但粮食是他的命根子,他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两步,火折子的光也跟了过去。
就在这时,那黑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动了一下!
李老实清楚地看到,那东西不是裹着破布,那根本就是它的皮肤!皱巴巴的,灰绿色,像是泡在水里很久的烂树皮,还往下滴着黏糊糊的液体。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东西转过头来了!
火折子的光映出了一张极其扭曲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眼睛却很大,像两颗发着幽幽绿光的豆子,死死地盯着他。鼻子和嘴巴都挤在一起,嘴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嘴角挂着黄绿色的黏液,正是那股浓烈的酸腐味的来源!
“谷……谷仓鬼!”李老实脑子里“嗡”的一声,老一辈人的叮嘱瞬间涌了上来。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可他刚转过身,就觉得脚踝一紧,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猛地把他往后一拽!
“哎哟!”李老实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在谷子堆里,火折子也掉在了地上,瞬间熄灭了。谷仓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那股酸腐味浓得化不开。
他感觉那东西顺着他的腿往上爬,速度极快,冰凉黏滑的触感透过裤子传来,让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拼命挣扎,想把那东西甩下去,可那东西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力气大得不像个小矮子。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嘴里呼出的、带着酸腐味的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
“救命啊!有鬼啊!”李老实扯开嗓子大喊,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挥舞,想抓住什么东西。他的手碰到了那东西的头,感觉像摸到了一块泡发的腐木,软趴趴的,还带着一股恶心的湿滑感。
那东西被他碰到,发出了一声尖利的、不像人能发出的叫声,“吱——”的一声,像指甲刮过木板,刺耳得让人耳膜生疼。接着,李老实就感觉腰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
“啊——!”他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一翻身,用尽全力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摔!
也不知道有没有摔中,他只听到“噗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谷子堆里。他顾不上查看,连滚带爬地朝着记忆中门口的方向摸去,手忙脚乱地拉开仓门,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院子里。
“当家的!你咋了?”他老婆听到动静,举着油灯跑了出来,看到李老实惨白着脸,浑身是谷子,裤子上还有一片深色的湿痕,吓得油灯都差点掉了。
李老实喘着粗气,指着谷仓,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鬼……谷仓里……有鬼……”
村里人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看到李老实吓成那样,又听他语无伦次地说了谷仓里的事,虽然半信半疑,但也都觉得不对劲。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抄起锄头扁担,决定进谷仓看看。
他们点了好几盏油灯,把谷仓照得亮堂堂的。一进门,那股浓烈的酸腐味差点把人熏倒。众人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谷仓里除了堆着的谷子,什么也没有。角落的谷子确实又发霉了一片,地上散落着一些黏糊糊的、黄绿色的液体痕迹,还有几个模糊的、很小的脚印,像是小孩子的脚印,但更深更湿,踩在谷子上,留下一个个黏腻的坑。
“啥也没有啊,老实叔,你是不是看错了?”一个年轻人嘀咕道。
李老实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死活不肯再进去,只是指着墙角:“就在那儿!我真看到了!它咬我!”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角除了发霉的谷子,啥也没有。有人用锄头扒拉了一下那片发霉的谷子,突然“咦”了一声,弯下腰,从谷子堆里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撮灰绿色的、像是毛发又像是腐烂纤维的东西,黏糊糊的,散发着浓郁的酸腐味,跟谷仓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看到这东西,刚才还半信半疑的人也都不说话了,脸色变得很难看。王大爷当时也在现场,他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东西的味道,还有李老实腰上那两个深深的、带着绿色淤痕的牙印,那根本不是人能咬出来的。
后来,李老实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半个多月,嘴里一直念叨着“别吃我的粮食”。他老婆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神婆在谷仓里撒了符水,烧了纸钱,又念叨了半天,说是什么“谷仓仙”生气了,让他们好好供奉。说来也怪,从那以后,谷仓里的酸腐味慢慢散了,粮食也没再莫名减少和发霉。只是李老实,从那以后再也不敢进谷仓了,看到谷仓就浑身发抖。
“这谷仓鬼啊,”王大爷讲完故事,又点上了一锅旱烟,烟雾在他苍老的脸上缭绕,“它们就跟这土地里的东西似的,你敬着它,它也不咋着你,可你要是怠慢了,或者动了它们‘住’的地方,那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他看了看远处夕阳下金黄的谷子地,又看了看村里家家户户蹲在角落的谷仓,声音低沉地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谁还在乎这些老讲究?可这谷仓啊,里头堆的是粮食,也是咱庄稼人的命。有些东西,你不信,可不代表它不存在。尤其是夜里,可别轻易往谷仓里钻,指不定哪个角落里,就蹲着个……看着你呢。”
一阵晚风吹过,老槐树叶沙沙作响,吹在身上,竟带着一丝凉意。远处的谷子地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可那“沙沙”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莫名地让人想起李老实描述的、谷仓里那诡异的咀嚼声。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亲戚家那个蹲在院子角落的土坯谷仓,仓门紧闭,在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怪物。我不知道王大爷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老辈人的臆想,但那股弥漫在故事里的、酸腐的恐怖气息,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在这个夏夜,望着那座小小的谷仓,第一次感到了真切的寒意。也许,在那些被粮食填满的黑暗角落里,真的藏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静静地守护着它们的“粮仓”,用一种我们无法察觉的方式,注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