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关于老槐村戏子鬼的事,是在去年夏天。那会儿我跟着一个收古董的远房表叔跑乡野,夜里借宿在离老槐村还有十里地的一个车马店。店老板是个豁了牙的老头,见我们是外乡人,又赶上雨夜,闲下来便凑在油灯旁讲古。他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一开口,那声音就像老旧的风箱,带着股子潮湿的霉味。
“你们可别往老槐村那边去,”老头压低了声音,眼神往门外黑漆漆的雨幕里瞟了瞟,“尤其是夜里,过了亥时,听见唱戏声,千万别凑上去看。”
表叔是个胆大的,嗤笑一声:“大爷,这年头谁还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不就是个村子吗,能有啥稀奇?”
老头却郑重地摇了摇头,旱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嘿,你们是没见过,那‘戏伶’可不是好惹的。老槐村以前可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戏窝子,尤其是唱梆子戏,那叫一个响。民国那会,村里有个唱花旦的角儿,叫筱玲珑,那扮相,那嗓子,绝了!可惜啊……”
他顿了顿,喝了口粗瓷杯里的凉茶,接着说:“赶上兵荒马乱,戏班子散了,筱玲珑没走,说是要守着村里的老戏台。后来就听说,他一个人在戏台上唱了三天三夜,没水没饭,最后唱着唱着就断了气。等村里人发现的时候,他还穿着那身最得意的戏服,脸上的妆都没花,就是脸色白得像纸,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戏台下面……”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油灯的火苗“噼啪”响了一声,晃了晃,映得墙上的影子都扭曲起来。老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关于那个“戏伶鬼”的细节,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慢慢扎进了我的心里。
据老头说,筱玲珑死后,老槐村就没太平过。先是村里一个爱听戏的光棍汉,夜里路过老戏台,听见里面有唱戏声,好奇进去看。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他吊死在戏台的柱子上,舌头伸得老长,脸上还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套了件破破烂烂的戏服。打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或者阴雨天,老槐村附近就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唱戏声,咿咿呀呀的,像是《铡美案》里秦香莲的哭腔,又像是《霸王别姬》里虞姬的悲叹。
而真正让村里人谈之色变的,是那“戏伶鬼”的模样和手段。
“那鬼啊,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头的声音越发低沉,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颤音,“头上戴着凤冠,身上穿着大红的戏服,那戏服上的金线都还亮着呢,就是料子看着湿乎乎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红嘴唇,细眉吊梢,可那白粉底下,脸是死白死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跟纸糊的似的。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画着长长的眼线,可眼仁儿却是灰扑扑的,空空洞洞的,好像能把人魂儿吸进去……”
我忍不住插嘴:“那它……它怎么害人呢?”
老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又有几分后怕:“它不轻易害人,它就是想找人陪着唱戏。要是夜里你走在路上,听见有人喊‘搭个戏吧’,你要是回头答应了,那就完了。它会拉着你到老戏台,让你跟它对戏,你要是不会,或者唱错了,它就用那戏服的长袖勒你的脖子……”
他伸出自己干瘦的手,做了个勒脖子的动作,喉结滚动着:“那袖子看着轻飘飘的,勒在脖子上可紧了,跟铁箍似的,任你多大的力气都挣不脱。被它勒住的人,死的时候脸都是青紫的,舌头伸出来,跟那个光棍汉一个样。”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老头说,还有些人,没被直接勒死,只是被那戏伶鬼缠上了一段时间。他们起初只是夜里做梦唱戏,醒来后精神恍惚,嘴里不停念叨着戏词,慢慢地,就分不清现实和戏里了。“有个婆娘,被缠了半个月,后来整天穿着她闺女的花袄,梳着古代的发髻,在家里走来走去,见人就唱‘苏三离了洪洞县’,最后跳进村头的老井里了……”
老头的故事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抹布,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表叔也不笑了,眉头紧锁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窗外的雨还在下,“噼啪”打在窗棂上,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
后来我才知道,老头说的这些,还只是老槐村戏伶鬼传说的皮毛。真正的恐怖,是我在几个月后,偶然从一个老槐村逃出来的年轻人嘴里,听到的亲身经历。
那年轻人叫狗剩,二十出头,脸色蜡黄,眼神里全是惊恐,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跑了几百里地。我在另一个镇上的小酒馆遇见他,他正抓着一个酒壶往嘴里灌,手抖得厉害,酒洒了一胸口。
我给他递了块帕子,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是不是从老槐村来的?你看见它了吗?那戏子……那戏子又出来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有故事。便给他又要了壶酒,几碟小菜,慢慢套他的话。
狗剩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他是老槐村人,从小在老戏台边长大。前几年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因为家里有个瞎眼的老娘,走不开,就留在村里种地。起初几年相安无事,那戏伶鬼的传说也只在老人嘴里流传,年轻人大多不信。
变故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那天晚上,狗剩去邻村给老娘抓药,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路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快到村口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胡琴声。
“一开始我以为是哪个老头半夜不睡觉在拉琴呢,”狗剩的声音发颤,酒洒在了桌子上,“可那琴声越来越清楚,还带着唱戏的声音,是个男的,唱得那叫一个凄凉,好像就在我前头不远的地方。”
狗剩心里有点发毛,加快了脚步。可那唱戏声就像长了腿一样,一直跟着他。走到老槐树下的时候,那棵几百年的老槐树在夜色里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唱戏声突然停了。
狗剩松了口气,刚想继续走,就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唱戏特有的腔调,却又冰冷刺骨:“这位小哥,可是要听戏?”
狗剩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束“刷”地照过去——只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不,那根本不像是人!
“他就站在树影里,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戏服,上面绣着金色的凤凰,在手电光下亮得刺眼。头上戴着一个凤冠,上面的珠子晃来晃去,叮当作响。他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红得像血,眉毛吊得老高,眼睛……”狗剩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颤,手里的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头没说过眼睛是闭着的。
“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转身就想跑,可脚底下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就听见身后那声音又响起来:‘别急着走啊,陪我唱一段儿,就一段儿……’”狗剩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然后我就看见,他慢慢地抬起了头,那眼睛……那眼睛就睁开了!”
“怎么了?他眼睛怎么了?”我忍不住追问。
“空的!”狗剩几乎是喊出来的,酒馆里其他客人都看了过来,“他眼皮翻开,里面根本没有眼珠子,就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的头皮瞬间麻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比老头说的空洞眼神更吓人,那是真正的虚无,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那戏服的下摆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想喊,可是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那手也是惨白惨白的,指甲很长,涂着红色的蔻丹,就往我脸上摸……”
狗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摸到我脸上,就像摸到一块冰。他说:‘你看我这妆,画得好不好?陪我唱《贵妃醉酒》吧,你扮唐明皇,我扮杨贵妃……’”
“我拼命摇头,眼泪都下来了。他看我不答应,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里,好像冒出了红光,他突然就变了脸,尖声叫道:‘不唱?不唱就陪我一起唱!’然后他举起了袖子,那红色的长袖像一条毒蛇,‘刷’地一下就朝我脖子缠过来!”
说到这里,狗剩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仿佛那冰冷的衣袖还勒在上面。“那袖子太快了,我根本躲不开,一下就缠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眼前直发黑。我以为我死定了,可就在这时候,村里的公鸡打鸣了!”
“天快亮了?”
“嗯,”狗剩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深深的恐惧,“那戏子鬼听见鸡叫,身体猛地一颤,缠在我脖子上的袖子松开了,他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转身就往老槐树后面跑,那红色的戏服在黑暗里飘啊飘的,转眼就不见了……”
狗剩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好几天都没消下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夜里出门了,可那戏伶鬼却好像盯上了他。
“我白天在家干活,总能听见墙外面有唱戏声,若有若无的。到了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穿红戏服的人站在我床前,对着我笑,那白粉掉下来,露出青灰色的脸……”狗剩的精神明显有些恍惚了,“我娘说我中邪了,找了个跳大神的来看,没用。那戏子鬼好像越来越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就是那种老戏台子发霉的味道,还有一股……胭脂水粉混着腐烂的味道……”
他说,村里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晚上去收庄稼的老汉,另一个是个晚归的姑娘。老汉被发现吊死在老戏台的横梁上,姑娘则是在自家床上断了气,脸上还化着和那戏伶鬼一样的浓妆,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红色的戏服碎片。
“不能再待下去了,”狗剩猛地灌了一口酒,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再待下去,下一个就是我!我娘……我娘让我快跑,她自己留在村里……”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对不起我娘啊!可我真的怕啊!那东西不是人,它是鬼啊!它要找够十八个人陪它唱戏,凑够一台戏才肯罢休啊!”
十八个人?我心里一惊,这数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狗剩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空洞:“你知道吗?他们说,筱玲珑死的时候,就是唱的《十八扯》,唱错了十八句词,被班主打断了腿,扔在戏台上活活饿死的……他死的时候,就说要找十八个人,陪他唱完这出《十八扯》……”
酒馆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的天已经黑了,远处传来几声梆子的脆响,不知是哪个戏班子在排练,可在我听来,却像极了狗剩描述的那恐怖的唱戏声。
狗剩最后结账走了,他说要去南边,越远越好。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老槐村的戏伶鬼,不再是老头嘴里遥远的传说,它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噩梦,缠绕在那些逃离和未能逃离的人心中。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那片乡野,远远地望了一眼老槐村的方向。村子静悄悄的,老槐树的影子笼罩着整个村落,像一个巨大的墓碑。我没敢靠近,甚至没敢在附近的村镇过夜。
我常常在想,那戏伶鬼到底想要什么?是真的要凑够十八个人唱戏,还是在寻找那个打断他腿、让他含恨而死的班主?或者,它只是太孤独了,在那个冰冷的老戏台上,唱了一辈子戏,死了也无法放下,只能用这种恐怖的方式,留住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唱戏声时,我总会想起狗剩描述的那个场景:月光下,老槐树下,一个穿着鲜红戏服的身影,脸上涂着惨白的粉,画着浓重的妆,一双空洞的眼窟窿死死地盯着你,用尖细而冰冷的声音说:“来,陪我唱一段儿……”
那声音,仿佛能穿透时空,直抵人心最深处的恐惧。而那些曾经在老槐村听过戏、或者对那戏伶鬼心存好奇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当那红色的衣袖缠上脖子的那一刻,感受到的除了窒息的痛苦,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寂寞与怨毒。
这世间的恐怖,有时候并非来自狰狞的面孔,而是来自那看似艳丽华美,却暗藏着无尽悲凉与执念的戏服之下,那颗早已枯寂成灰的心。而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也只能在寒夜里,裹紧衣襟,庆幸自己只是个过客,而非那戏台上,被注定的下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