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轨下魂”的说法,是在体育西路站外的牛杂摊。那年深秋,南方都市的雨裹着寒气,把地铁口的玻璃幕墙淋得模糊一片。摊主老陈头往搪瓷杯里倒着姜茶,蒸汽氤氲中,他下巴上的胡茬子沾着水珠,声音压得比锅里的咕嘟声还低:“昨晚三号线,又出事了。”
旁边挤着几个刚下班的白领,伞尖滴着水,塑料饭盒的热气混着牛杂香。有人嗤笑:“老陈头又在编故事了,三号线天天出事,不是挤掉鞋就是踩掉手机——”
“不一样。”老陈头用漏勺敲了敲锅沿,眼神往地铁站方向瞟了瞟,“这次是二十四号车厢,末班车。有人看见‘那东西’了。”
我捧着姜茶暖手,心里咯噔一下。体育西路站是三号线的换乘枢纽,号称“地狱西”,日均客流量过百万。关于这站的传闻不少,最邪乎的是说某年施工时挖出过无名骸骨,还有人说深夜末班车能听见轨下有哭声。但“轨下魂”这个词,我还是头回听。
“啥东西?老鼠成精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跺脚,大概是急着赶末班车。
老陈头没理会他的嘲讽,用抹布擦了擦油腻的手,开始细说。这事得从半年前说起,最早是在珠江新城站附近传出来的。有个夜班清洁工说,凌晨打扫站台时,看见轨道里飘着个影子,穿蓝白色校服,像个中学生,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就那么站在铁轨中间,对着他笑。“他说那笑瘆人,嘴角咧到耳根,可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等他揉了揉眼,那影子就没了,跟融进轨道的黑影里似的。”
周围的人听得忘了喝牛杂汤。我想起自己也曾在深夜搭过地铁,站台空旷时,轨道延伸进黑暗的隧道,确实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真正的麻烦,是从地铁开始频繁“故障”起的。
起初是急刹车。据地铁报站显示,三号线某次从广州塔站开出后,突然在隧道里紧急停车,车厢内灯光狂闪,广播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什么也听不清。“当时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突然一停,好多人往前摔。”老陈头说,“有人骂娘,有人打电话,可手机没信号。黑灯瞎火的,就听见隧道里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像是有人用锤子砸铁轨。”
这还不算最吓人的。有个在天河客运站上车的姑娘,后来跟人念叨,说停车时她靠在车门边,透过玻璃往隧道里看。“她说隧道里没灯,黑黢黢的,但她看见轨道上站着个人影。”老陈头的声音压低,“穿的是地铁工作人员的荧光黄背心,脸上全是血,额头上有个大窟窿,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穿了。那东西就那么站在轨道上,对着车厢里笑,一边笑,一边慢慢抬起手,朝她招手。”
姑娘当场就吓哭了,周围人以为她是挤晕了,没人当真。可等地铁恢复运行,到站开灯时,有人发现那姑娘靠着的车门玻璃上,赫然印着一个湿漉漉的、带着血污的手印,五指张开,像是从外面按上去的。
这是爆点之一。无形的恐惧突然有了具象的痕迹,玻璃上的血手印,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听过这故事的人心上。我想起自己坐地铁时,也常贴着车门看隧道,黑暗中那些飞速掠过的石壁,此刻仿佛都藏着窥视的眼睛。
但“轨下魂”的手段不止于此。它们开始附身在乘客身上。
老陈头讲起一个他远房侄女的事。那姑娘在客村站上班,每天都搭末班车。“她说有天晚上,车厢里人不多,她刚坐下,就感觉身边坐了个人。”老陈头比划着,“她说那‘人’浑身湿冷,一股铁锈味,穿的是老式工装,袖口破破烂烂的,露出的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勒痕。她想挪开,可身体动不了,就感觉那东西凑到她耳边,用一种沙沙的声音说:‘下一站,跟我走……’”
姑娘当时就觉得头晕眼花,眼前开始出现幻觉。“她说看见车厢里的人都变成了血人,一个个缺胳膊少腿,对着她笑。车顶的灯变成了红色,像血一样往下滴。她还听见轨道上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碾过……”老陈头的声音带着颤音,“她疯了一样去拉紧急制动阀,嘴里喊着‘停车!快停车!下面有人!’”
列车员赶来时,姑娘已经瘫在地上,眼神呆滞,嘴里反复念叨着“轨下有人”。后来送去医院,诊断是急性精神分裂,说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幻觉。但老陈头说,那姑娘出院后,再也不敢靠近地铁站,听见地铁进站的声音就浑身发抖。
共鸣感就在这里。都市人每天挤地铁,压力山大,谁没有过瞬间的恍惚或莫名的恐惧?当这种日常的通勤工具变成恐怖的载体,当压力与未知的恐惧交织,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远比鬼怪本身更让人不寒而栗。
事情愈演愈烈。三号线、五号线、二号线都陆续出现了类似的“故障”和“幻觉”事件。有人说在珠江新城站的屏蔽门倒影里,看见过一个穿校服的女孩,站在轨道上对自己笑;有人说在车陂南站等车时,感觉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下,回头却空无一人;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广州塔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挣脱人群,翻越屏蔽门跳进轨道,嘴里喊着“别追我!别追我!”,幸好列车刚出站,人被及时救了上来,但已经吓得大小便失禁。
“那些东西,都是死在地铁里的人。”老陈头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摊位,雨好像小了点,“有被夹在车门和屏蔽门中间挤死的,有掉轨道里被撞死的,还有施工时出意外的……怨气散不了,就留在这钢铁隧道里了。它们出不去,就想拉人下去作伴。”
他说这话时,身后的体育西路站正涌出最后一批晚归的人。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霓虹,地铁口的风带着隧道深处的潮气,吹得人后颈发凉。我忍不住朝站台方向望了一眼,末班车载着疲惫的人们驶入站台,车门打开的瞬间,涌出来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的倦意。
我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人曾在某个瞬间,感受到过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或是瞥见轨道阴影里那个半透明的身影。
老陈头收拾完摊位,扛起扁担准备走,临走前又回头说了一句:“记住了,晚上坐地铁,别靠车门太近,别盯着隧道看。要是听见有人在你耳边说话,不管说啥,千万别答应。还有,那些穿旧衣服、脸色惨白的人,要是在车厢里看见,赶紧换个车厢,离他们越远越好。”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想起自己有次搭末班车,车厢里确实有个穿蓝白色校服的学生,坐在角落,低着头,头发很长,遮住了脸。当时我只觉得是学生熬夜复习,现在想来,那校服的颜色似乎有些陈旧,袖口也磨得发白。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开了地铁,选择打车。但出租车驶过珠江新城站时,我还是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深夜的地铁站台空旷寂静,只有几盏昏黄的灯亮着,轨道延伸进黑暗的隧道,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我好像看见,在轨道深处,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半透明的,穿着荧光黄的背心,额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它抬起头,朝着我的方向望过来,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
司机师傅见我脸色不好,问:“小伙子,咋了?不舒服?”
我摇摇头,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包。车窗玻璃上,映出我自己苍白的脸,和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在体育西路站等地铁,站台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列车进站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可当列车驶入站台,车门打开时,里面没有一个乘客,只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挤在车厢里。
那些黑影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的校服,有的工装,有的是地铁制服,他们的脸都很模糊,只有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车厢里没有灯,只有轨道里透出的幽光,照亮他们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迹和伤痕。
我想跑,却挪不动脚。列车门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深渊。我听见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沙沙的,像是指甲刮过玻璃:
“下来吧……”
“跟我们一起……”
“轨下很凉快……”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窗外是都市凌晨的灯火,远处传来地铁驶过隧道的低沉轰鸣。
我坐起身,打开床头灯,刺眼的光芒驱散了黑暗。但我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纵横交错的地下隧道里,在那些被灯光和黑暗交替切割的钢铁车厢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游荡。它们是地铁事故的亡魂,面色惨白,身影半透明,与隧道的阴影融为一体。它们会让列车急刹车,让灯光狂闪,让乘客产生恐怖的幻觉。
它们在等待。等待下一个疲惫的、走神的、或是心怀恐惧的乘客。
等待着,把他们拖入那深不见底的轨道,拖入那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从此,我再也不敢搭末班车。每次走进地铁站,都会下意识地离屏蔽门远一点,不敢盯着隧道里的黑暗看。我总会留意身边的乘客,尤其是那些脸色异常苍白、穿着陈旧衣物的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在拥挤车厢里与你擦肩而过的“人”,究竟是活生生的乘客,还是某个滞留在人间的、冰冷的“轨下魂”。
而那深入城市腹地的地铁隧道,就像一条巨大的、沉默的管道,不仅输送着千万通勤者的身体,也可能,输送着那些来自轨下的、无声的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