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的淘米水刚触到井沿,那股熟悉的寒意就顺着腕骨爬了上来。不是井水的凉,是某种活物贴在皮肤下吐息的黏腻感。暮色把歪脖子老榆树的影子拧成条绞索,斜斜压在青石板井台上,而水面下的黑暗里,总有双眼睛在晃动。
它们藏在铁锈色的水纹深处,像两枚泡发过头的黑豆,正透过浑浊的水面打量我的倒影。从上个月李大爷掉进这口百年老井开始,井水就变了味。村里人说是井绳朽了,他踩空时磕破了头,血水渗进了泉眼。可我知道不是——从那天起,每次蹲在井边,我都觉得水里的自己正在被拆解,先是眼睛被那对视线剜出来,接着是鼻子、嘴巴,最后只剩个黑洞洞的轮廓漂在水面上。
“晚晚,离井远点。”奶奶的声音像片枯叶飘到我背后。她佝偻着背站在堂屋门口,枯瘦的手指抠着门框,指节泛着常年泡在药水里的青灰色。自从李大爷出事,她每晚都要在我枕头下放半块晒干的艾草饼,嘴里念叨着“井里的东西认生”。可我半夜总能听见锁链擦过井壁的声响,咔啦咔啦,像有人在水底编竹篮,编到一半就响起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把碎玻璃含在嘴里哼歌。
今晚的哭声格外清晰。我把淘好的米端进厨房时,听见井台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我攥着竹篮的手猛地收紧,淘米水顺着指缝滴在灶台上,洇出暗褐色的痕迹,跟李大爷下葬那天,我在井边看到的血渍一个颜色。
后半夜我是被尿意憋醒的。老宅的木头床吱呀一声响,我摸黑下床,脚尖刚碰到地面就僵住了——窗户纸被月光浸成惨白,窗台上摆着的艾草饼不知何时掉在地上,被碾成了一滩绿糊糊的泥,里面还缠着几根暗青色的头发。
井台方向又传来锁链声,这次不是擦过井壁的轻响,而是整串铁链被拖出水面的哗啦声。我屏住呼吸贴在门板上,听见水滴从井沿落回水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数我的心跳。奶奶的房间静悄悄的,她睡前总把煤油灯挂在床头,可此刻那盏灯却黑着,只有井台那边,有团模糊的红光在晃。
我猛地想起白天在村口听到的闲话。王寡妇说李大爷掉井那天,她看见井台边闪过个穿红衣服的影子,村里人都笑她眼花,说她男人死了三年,想男人想疯了。可现在那团红光越来越亮,透过窗纸映出个晃动的轮廓——是个女人的背影,梳着老式的发髻,头上盖着块红布,布角浸在井水里,正随着锁链声轻轻摇摆。
“别过去……”奶奶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刚从水底捞出来。我吓得转身,却看见她站在黑暗里,脸埋在阴影里,只有下巴上的皱纹在月光下泛着水光。“七月半的血月……井里的东西要找替身……”她的手指向窗外,指甲缝里嵌着墨绿色的青苔,跟我今天淘米时,从水底捞起的那团东西一个颜色。
就在这时,窗外的红光猛地亮了起来。我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接着是女人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拉气。奶奶突然扑过来捂住我的眼睛,可我还是从指缝里看见了——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转过身,盖头滑到肩上,露出的脖颈上布满紫黑的尸斑,皮肤像泡烂的纸一样卷起来,而她的脸……
她的脸所在的位置,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两个窟窿里没有眼睛,只有暗红色的浆液在缓缓流淌,顺着本该是脸颊的位置滴在红嫁衣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我想尖叫,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女人的身体开始前倾,盖头下的空洞直直“看”向我,腐烂的脖颈发出骨头错位的咔吧声。
“替我……”她的声音像是从井底冒出来的气泡,每个字都裹着湿冷的水汽,“生个孩子……”
我感觉双腿像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抬起手。那只手突然变长,袖口滑落,露出的小臂上缠着生锈的锁链,链环深深嵌进皮肉里,渗出黑色的血。她的指甲是暗紫色的,缝里塞满了湿泥和……几根卷曲的黑发,跟我枕头下艾草饼里的头发一模一样。
“晚晚!闭眼!”奶奶的手使劲按住我的额头,可我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井台边的水面突然沸腾起来。不是热气蒸腾的那种沸,是无数苍白的手臂从水底涌出来,每只手腕上都缠着同样的锁链,铁链撞在井壁上发出密集的咔啦声,像有人在水下鼓掌。那些手在空中抓挠着,指尖滴着水,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的痕迹迅速变成暗红色。
女人的指尖已经快要碰到我的鼻尖,那股腐臭味呛得我眼泪直流。我猛地向后一撞,后背撞上了身后的木柜,柜顶上的淘米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盆底朝上,里面还沾着几粒没淘净的米。可奇怪的是,盆底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而我的裤脚也黏糊糊的,低头一看,裤管上沾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就像……就像我刚才明明站在屋里,却把脚伸进了井里。
“噗通”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回了水里。我趁机推开奶奶,跌跌撞撞跑到窗边,只见井台上空无一人,那团红光消失了,只有井水在疯狂翻涌,水面上浮着一层粘稠的血沫,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水面倒映着天上的血月,而在那轮残月周围,密密麻麻全是扭曲的人脸,它们挤在水面下,黑洞洞的眼睛一起望向我,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重复着那句话:
“替我……生孩子……”
奶奶举着煤油灯冲出来时,灯芯爆出的火星溅在我手背上。她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皱纹里全是汗,嘴唇哆嗦着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湿滑的青苔,怎么抠都抠不掉,那些青苔像活物一样往肉里钻,指尖传来细密的刺痛。
“快进屋!别回头!”奶奶拽着我的胳膊往堂屋拖,她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掐得我胳膊生疼。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口百年老井还在冒血水,水面上的人脸越来越清晰,我认出其中一张是李大爷的脸,他的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大张着,像是在水里呼救。而在他旁边,隐约能看到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她的红盖头漂浮在水面上,像朵正在腐烂的睡莲。
关上门的瞬间,我听见井里传来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紧接着是锁链沉入水底的闷响。奶奶把煤油灯放在桌上,灯光下,她的脖子上竟然也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很久,皮肤已经泛出暗沉的青色。
“奶奶,你脖子上……”我话没说完,就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别问!”她拿起桌上的艾草饼碎屑,往我指甲缝里塞,“记住,以后再也不许靠近那口井,尤其是月圆之夜。”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那个穿红嫁衣的……是民国时跳井的新娘,她男人嫌她生不出孩子,把她锁在井边打,最后她带着一身锁链跳了下去……”
我猛地想起女人手腕上的铁链,还有她那句“替我生孩子”。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我突然意识到,今晚我在井边看到的一切,可能不是幻觉——我的裤脚为什么是湿的?指甲缝里的青苔从哪来的?还有奶奶脖子上的红痕,难道她……
“睡吧,天亮就好了。”奶奶吹灭了煤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可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血月还挂在天上,把老榆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条扭曲的巨蟒。我能听见井里传来微弱的水声,还有……锁链摩擦井壁的轻响,咔啦,咔啦,像有人在我耳边数着心跳。
我蜷缩在被子里,指尖的青苔传来阵阵凉意。我知道,事情没有结束。那个无面的新娘还在井里等着,等着下一个靠近井口的人,等着谁来替她……完成那个被鲜血和锁链诅咒的心愿。而我的指甲缝里,那片墨绿色的青苔正在悄悄生长,像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提醒着我,那晚血月下,古井里那双凝视我的眼睛,从未离开。
鸡叫头遍时我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泡在血水里的手臂,它们抓着我的脚踝往井里拖。惊醒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却驱不散房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我低头看手,指甲缝里的青苔竟然真的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青色痕迹,像是被水泡久了的印记。
奶奶在厨房煮粥,背对着我,脖子上的红痕淡了些,但仍能看出清晰的勒痕。我想问她昨晚的事,想问那个跳井的新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往粥里撒艾草末时,我看见她手腕上也有一圈模糊的锁链印,跟我在井里看到的那些手臂上的锁链一模一样。
“把粥喝了。”奶奶把碗推给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今天别出门,把门窗都关好。”
我端起碗,艾草的苦味呛得我咳嗽。屋外很安静,连鸟叫都没有,只有风吹过老榆树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我走到窗边,隔着窗纸望向井台——井口盖着块厚厚的木板,是奶奶今早盖上的,可木板边缘还在往外渗着暗红色的水,在青石板上汇成一小滩,像朵开败的花。
村里没人来串门,往日里聚在村口聊天的老人也不见踪影。直到中午,王寡妇才慌慌张张跑来敲门,她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看见我时抓住我的手就哭:“晚晚,你看见我家栓子没?他早上说去井边打水,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奶奶从屋里出来,看到王寡妇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寡妇见状哭得更凶了:“村里人都说井里不干净,可栓子不信邪……昨晚我好像听见他在说梦话,说有个穿红衣服的阿姨叫他去井边玩……”
穿红衣服的阿姨……
我和奶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奶奶猛地抓住王寡妇的手,声音抖得厉害:“快!回家看看!别让孩子靠近井!”
王寡妇走后,老宅里死一般寂静。奶奶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最后才喃喃道:“该来的总会来……那女人每隔几十年就要找个替身,李大爷……还有现在的栓子……”
“为什么是我们村?为什么是那口井?”我忍不住问。
奶奶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她指了指堂屋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曾祖父。“你曾祖父年轻时……就是那个新娘的男人。”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后来娶了我婆婆,也就是你太奶奶,可那新娘的怨气一直缠着这口井……她当年发过誓,要让他家断子绝孙,要让每个靠近井的男人都下去陪她……”
我浑身冰凉,像被扔进了那口古井。原来奶奶脖子上的红痕,手腕上的锁链印,都是因为这个诅咒。她每晚在我枕头下放艾草饼,不是因为我认生,而是因为我是曾祖父的后代,是那个新娘最想报复的对象。昨晚她挡住我,不是怕我看见恐怖的景象,而是怕我被那个无面女选中,成为下一个替她“生孩子”的替身。
窗外的老榆树又开始沙沙作响,这次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人在笑,低低的,闷闷的,从井底传来,又钻进我的耳朵里。我走到门口,悄悄拉开门缝——井台上的木板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里面黑黢黢的,像只睁开的眼睛。而在木板旁边的泥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从井台一直延伸到村口的方向,脚印很小,像是个孩子的,可每个脚印里都嵌着墨绿色的青苔,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我知道,栓子找到了。或者说,他被找到了。
那口古井还在等着,等着下一个月圆之夜,等着血月再次升起,等着下一个被青苔烙印选中的人,走近它,凝视它水面下的眼睛,然后听见那个来自水底的声音,轻轻说:
“替我……生孩子……”
而我,指尖那片若有若无的青色痕迹,正在提醒我,我和这口井的纠缠,才刚刚开始。老宅的禁忌,血月的诅咒,古井里的怨灵,还有奶奶没说完的秘密,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在这片被血色月光浸染的土地上,等着下一个阴影,从水面下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