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银针穿过红缎子的时候,我正盯着窗棂上晃动的竹影。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雨丝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在青瓦上,把整条西市街都泡在一片黏腻的潮水里。我叫苏七娘,在西市开着间绣坊,都说我十指生春,能在月光下绣出振翅的蝶儿,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双手夜里总在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怕。
怕什么?怕那声准时响起的木屐声。
“咔哒,咔哒……”
声音又响起来了。不是从楼梯口,是从头顶的房梁上传来的。像是有人穿着硬木屐,正沿着横梁慢慢走,每一步都踩在椽子接缝的地方,轻重缓急,分毫不差。我攥着银针的手猛地一紧,针尖刺破指尖,一颗血珠渗出来,滴在未完工的红绣鞋上,像朵骤然绽开的小桃花。
这双鞋是给城南柳家小姐绣的婚鞋。柳小姐下个月出阁,点名要鞋面绣满并蒂莲,鞋底用金线密密匝出“百年好合”。可我总觉得这红缎子颜色不对,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尤其是每当那木屐声响起时,这缎子就仿佛活了过来,上面的针脚会微微蠕动,像是无数条细小的红虫在爬。
“咔哒,咔哒……”
脚步声停在了我头顶正上方。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低头看着我。不是人,绝不是人。人的脚步声不会这么轻,也不会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草味,顺着房梁的缝隙渗下来,钻进我的鼻孔里。
我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烛光在椽子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横梁上落着的一层薄灰,在某个位置,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像是脚印的浅痕。
“七娘?还没睡呢?”门外传来阿婆的声音,她是我雇来打下手的老妇,“这天儿邪性,快歇了吧,别熬坏了身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哑着嗓子应道:“就好,阿婆先睡吧。”
等阿婆的脚步声远去,我才敢重新低下头。可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我手里的银针,突然自己动了。
没有任何人碰它,那根细巧的银针像被什么东西攥着似的,轻飘飘地悬在半空,然后猛地扎进红缎子。更骇人的是,那根原本穿在针上的金线,竟然自己打了个结,开始在鞋面上穿梭游走,速度快得惊人,像是有个无形的绣娘正在我面前赶工。
我吓得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银针在鞋面上绣出一行小字。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每个笔画都浸着淡淡的血色:
“替我寻回左脚。”
“啊!”我失声尖叫,手一松,银针掉在绣绷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几乎是同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将整个阁楼照得如同白昼。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
无数双绣花鞋,悬在阁楼的半空。
它们密密麻麻地挂在椽子上,用红绳系着鞋尖,随着窗外的风轻轻晃动。有软缎的、罗纱的、甚至还有几双是麻布底子的,鞋面上的绣纹五花八门,有并蒂莲、有鸳鸯、有缠枝莲,还有一些根本看不出图案,只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所有的鞋尖,都齐刷刷地指向北面。
“轰——!”雷声紧接着炸开,震得窗纸嗡嗡作响。我打翻了手边的烛台,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舔到了旁边的纱幔。火光中,那些悬空的绣花鞋仿佛活了过来,鞋帮上的绣纹扭曲蠕动,像是无数张无声开合的嘴。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那些鞋……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我白天整理库房时还好好的,阁楼里除了些绣线和布匹,根本没有这么多鞋子!还有那行字,“替我寻回左脚”,是谁在说话?是头顶那个穿木屐的东西吗?
浓烟渐渐弥漫开来,我被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恍惚中,我看见离我最近的一双绣花鞋,鞋面上绣着半朵残缺的石榴花,针脚粗糙,显然出自生手。而在那朵花的中心,似乎嵌着一粒发白的东西,像……像半颗腐烂的指甲。
“救……救命……”我胡乱地伸手去够门闩,指尖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刚才掉在地上的银针,针尖还沾着我的血珠。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根针,我混乱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瞬。
不能慌。越是慌,越容易死。
我咬着牙,用裙角裹住手,扑向燃烧的烛台,拼命把火踩灭。阁楼里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还有……那若有似无的腐草味,似乎比刚才更浓了。
我扶着墙站起来,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悬空的绣花鞋。它们不再晃动了,静静地悬在黑暗中,像一群沉默的幽灵。而所有鞋尖指向的北面,正是长安城的北城墙方向。
乱葬岗。
这个念头猛地跳进我的脑海。城北的乱葬岗,是无主尸骸的埋骨地,据说夜里常有鬼火飘荡。那些鞋尖指向那里,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去看看。必须去看看。
就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我走到绣绷前,拿起那双绣着“替我寻回左脚”的红鞋。缎子触手冰凉,那行血字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一道道结痂的伤口。
“左脚……”我喃喃自语,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的鬼故事,说有些枉死的女鬼,会因为缺少肢体而无法投胎,只能在人间徘徊,寻找替身。
难道,是有个女鬼缺了左脚,所以才找上我?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太阳像个惨白的圆盘,挂在灰蒙蒙的天上,一点暖意都没有。我把那双红鞋藏在衣柜最深处,用厚厚的布匹盖好,但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鞋面上那行血字,还有昨晚悬空的鞋阵。
阿婆见我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劝我歇一天。我摇头,说柳家的婚鞋耽误不得。可拿起绣花针时,手指却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扎偏了位置。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那个声音:“替我寻回左脚。”
我知道,我不去不行了。如果不去,那个穿木屐的东西,那些悬空的绣花鞋,会像梦魇一样缠死我。
挨到午后,我找了个借口,说去城北采买特殊的丝线,让阿婆守着绣坊。走出西市时,街上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窃窃私语。我这才想起,昨晚的暴雨太大,西市有几间铺子漏了雨,说不定有人看到了我阁楼里的火光,只是没看清那些悬空的鞋。
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少。城墙根下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和隐约的腐臭味。乱葬岗到了。
这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高低不平的土包,像无数个坟茔,却又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随意堆起来的。风穿过蒿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我攥紧了怀里的包袱,里面放着一把防身的小匕首,还有昨晚那根沾了我血的银针。
按照昨晚鞋尖所指的方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乱葬岗深处走。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时不时能踩到碎骨和腐烂的衣物。几只乌鸦在远处的枯树上聒噪地叫着,看见我走近,扑棱棱地飞走了,留下空荡荡的树枝在风中摇晃。
我数着路过的土包,一个,两个,三个……越数心里越慌。这里的土包太多了,杂乱无章,根本分不清顺序。而且,那种腐草味越来越浓了,不是乱葬岗本身的腐臭,是一种更阴冷、更潮湿的味道,像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的。
“第七个……”我想起昨晚那些鞋尖的指向,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第七个无主坟……”
终于,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我看到了第七个土包。它比周围的坟茔都要小一些,上面只长了几株稀疏的野草,坟头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石头。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我知道,就是这里了。
我环顾四周,荒无人烟,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握紧匕首,我蹲下身,开始用匕首挖坟。泥土很湿,带着一股恶心的腥臭味,没挖多久,我的手上就沾满了污泥。匕首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我的心猛地一跳,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很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露了出来。不是棺材,而是一只腐烂的绣花鞋。
鞋面的红缎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碎成了一缕缕的布条,里面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是一只左脚的鞋,鞋尖部分已经被泥土腐蚀得不成样子,但依稀能看出上面绣着半朵石榴花——和我昨晚在阁楼里看到的那双鞋一模一样!
“呕——”我忍不住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恶心,我伸出手,想把那半只鞋捡起来。指尖刚碰到鞋帮,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像是摸到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刚才还惨白的太阳被完全遮住了。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一个缥缈而凄厉的女声,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直接钻进我的耳朵里。那声音充满了怨毒和狂喜,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想跑,可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半只腐烂的绣花鞋,竟然自己从泥土里浮了起来,缓缓地飘向我。
“不……不要过来!”我失声尖叫,挥舞着匕首去砍那只鞋。但匕首穿过鞋身,却像砍在一团虚无的空气上,没有任何阻碍。
那半只鞋飘飘悠悠地落在我面前的地上,鞋尖正好对着我怀里的方向——那里藏着我从家里带来的红绣鞋。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从怀里掏出了那双红鞋。缎子依旧冰凉,上面的“替我寻回左脚”四个字在昏暗的天光下,仿佛又渗出了血色。我看着地上那半只腐烂的鞋,又看看手里这只崭新的红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滋生:把它们拼合起来。
“穿上……完整的婚鞋……”那个女声又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十年了……等了十年了……”
十年?我心里一凛。难道这个女鬼,是十年前死在这里的?
来不及细想,我颤抖着伸出手,将手里的红鞋和地上那半只腐烂的鞋并排放置。说来也怪,这两只鞋的大小、形状竟然严丝合缝,就像是原本就是一双,只是被硬生生分成了两半。
当两只鞋的断口刚刚接触到一起的瞬间——
“轰隆——!”
一道碗口粗的惊雷,毫无预兆地从云层中劈下,正好落在我面前的土包上!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巨大的雷声震得我耳膜生疼,几乎要晕过去。
等我勉强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让我魂飞魄散。
那个小小的土包,已经被雷劈出了一个大洞。洞里没有棺材,只有一具蜷缩着的白骨。那白骨缺少了左脚,而在白骨的上方,漂浮着一个半透明的女子身影。
她穿着破烂的红衣,长发披散,面容枯槁,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但她的目光(如果那能称为目光的话)却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红鞋,准确地说,是盯着那双已经拼合完整的红鞋。
“我的脚……我的左脚……”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悲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委屈,“十年前……被恶人剜去左脚……抛尸在此……如今……终于能穿上完整的婚鞋……出嫁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我手中的红鞋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被放在火上烤一样。我惨叫一声,想扔掉鞋子,却发现手指已经和鞋面黏在了一起,根本甩不掉!
更恐怖的是,我看见那双拼合完整的红鞋,鞋面上的并蒂莲绣纹正在飞速变化,变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血色石榴花。而鞋底的“百年好合”四个金字,也逐渐扭曲,变成了四个狰狞的血字:
“借脚拜堂。”
“谢谢你,好心的绣娘……”女鬼的身影渐渐变得凝实,她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眶,“用你的脚,替我完成这场婚礼吧……”
她说完,身影猛地向我扑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脚下传来,我感觉自己的左脚正在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拽出去,骨头发出“咔咔”的响声,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来,想起昨晚阿婆说的话,想起老人们讲的鬼故事。
对了!禁忌!
长安流传的禁忌:若有人夜半听见木屐声,须立刻脱下一只鞋扔向声源,否则会被女鬼借脚去拜堂!
我猛地抬起右脚,用尽全力把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朝着扑过来的女鬼身影狠狠扔了过去!
布鞋穿过女鬼的身体,落在她身后的荒草丛中。奇怪的是,那股强大的吸力瞬间消失了,我的左脚终于从剧痛中解脱出来,虽然还在发麻,但至少没有被拽走。
女鬼的身影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她空洞的眼眶转向我扔掉的布鞋,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你敢坏我的好事!”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化作一团黑烟,“嗖”地一下钻进了那具白骨的头颅里。紧接着,整个乱葬岗开始剧烈震动,乌云中电闪雷鸣,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嘶吼。
我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乱葬岗外跑去。身后的雷声和女鬼的尖啸声一直追着我,直到我跑出北城墙,看到远处西市的灯火,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怀里的红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只有那根沾了我血的银针还紧紧攥在手里,针尖依旧锋利,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回到绣坊时,阿婆正在焦急地等我。看到我一身污泥,脸色惨白,她吓了一跳,连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从那天起,长安城里多了一个禁忌。
如果有人在夜半听见屋顶传来木屐声,一定要立刻脱下一只鞋扔过去。否则,那个缺了左脚的女鬼,就会来找你借脚,去完成她那场迟到了十年的婚礼。
而我,苏七娘,依旧在西市开着我的绣坊。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绣红鞋了。每当夜深人静,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时,那“咔哒,咔哒”的木屐声,还是会准时在阁楼的房梁上响起。
它走得很慢,很轻,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总是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我知道,它还在找我。找那个曾经帮它寻回左脚,又破坏了它婚礼的人。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那天在乱葬岗,如果我没有扔掉那只鞋,现在会怎么样?
我的左脚,会不会已经穿着一双完整的红绣鞋,在某个阴冷的地下婚房里,陪着那个女鬼拜堂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空空的绣绷上。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悬空的绣花鞋,它们的鞋尖,依旧齐刷刷地指向北面。
而在我的头顶,“咔哒,咔哒……”
木屐声还在继续。
它在梁上走,在我心里走,一步一步,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