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陈家村彻底死去。
阿芸抱着那吮吸过井沿血污的襁褓,踏着夜露荒草,无声地消失在通往云雾山的黑暗里。她沙哑不成调的古老歌谣——“...新妇...莫回头...回头...眼成窟...”——如同最后的诅咒,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嚼碎,最终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村口,只余下蜷缩在血泊里抽搐的阿岩。他脸上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还在汩汩冒着温热,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暗红,浸染着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土。井沿上,粘稠的血迹尚未干涸,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油光。
死寂,是唯一的声响。祠堂前聚集的村民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石俑,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阿岩那不成人形的惨状,族长陈老拐狂笑着抠出自己眼珠狂奔入山的画面,还有阿芸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和怀中吮血的“山神种”…… 极致的恐惧早已超越了尖叫的阈值,化作一股冻结骨髓的深寒,将整个村子死死封住。
陈墨蜷缩在自家破屋冰冷的墙角,身体筛糠般抖着。窗外渗进来的微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类似尸衣的触感。井边阿芸蘸血喂食的画面,阿岩那血肉模糊的窟窿,在他脑中反复灼烧、放大,与指尖触碰“村志”墨痕时那股刺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呜咽。阿芸走了,可这村子,这空气,似乎比她在时更加沉重、粘稠,充满了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恶念。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酝酿已久的天空终于被撕裂。
没有雷声预警,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云骤然压下,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如同天河倾覆般砸落下来!不是清冽的雨水,是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气的黄汤!雨点砸在屋顶、地面、窗棂上,发出沉闷而粘稠的“噗噗”声,仿佛不是水,而是某种腐败的尸油。
这雨,下得邪门!
雨水迅速在地面汇聚、流淌。它冲刷着祠堂前石阶上陈老拐留下的点点血迹,那暗红如同活物般在黄浊的水流中晕开、挣扎,却最终被裹挟着卷走;它漫过张婆子屋外那片被她的血脚印反复践踏过的泥地,将凝固的污渍重新泡软、稀释,混合成一种更深的、令人作呕的赭褐色;它毫不留情地冲向村口那口废井,将井沿阿岩留下的、尚未完全渗入泥土的新鲜血泊彻底搅动起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在暴雨中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土腥。那是浓烈到刺鼻的腐败草药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异常顽固的甜腻花香,甜得发齁,甜得发腥,直往人鼻孔里钻,往脑子里钻。像是盛夏里暴晒多日的尸体上开出的妖异花朵,在暴雨中肆意挥霍着它最后的、令人作呕的芬芳。
浑浊的雨水裹挟着祠堂前的暗红、张婆子门外的污秽、井沿的血腥,汇集成一条条蜿蜒的、粘稠的暗红溪流。它们像无数条贪婪的舌头,舔舐着陈家村的每一寸土地,钻入石缝,渗进泥土,无所不至。雨水砸在村中那些早已无人居住的破败茅草屋顶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又顺着腐朽的茅草流淌下来,如同垂死之人流下的污浊眼泪。
村口,老槐树下。浑浊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阿岩蜷缩的残躯。他脸上那两个可怖的血窟窿被雨水灌满,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有浑浊的血水混合着雨水从窟窿边缘溢出来。更诡异的是,那冰冷的雨水似乎带着某种异质的力量。阿岩伤口边缘流出的血水,并未像往常一样被雨水彻底稀释冲淡,反而在接触雨水后,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带着冰碴的暗红色冰晶,覆盖在伤口表面。冰晶之下,血肉模糊的创口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
井沿上,阿岩流下的、尚未被雨水完全冲走的粘稠血泊,也发生了变化。浑浊的黄雨滴落其上,并未融入,反而像是滴入了某种胶质。血泊的边缘,竟悄然滋生出一丛丛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菌丝!这些菌丝在雨水的滋润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蔓延,如同活物般扭动着,贪婪地汲取着血泊中的养分和冰冷的雨水。
就在陈墨藏身的破屋不远处,一截从老槐树上掉落的枯枝浸泡在浑浊的水洼里。枯枝表面粗糙的树皮缝隙中,正缓慢地渗出一种透明的、胶质般的粘稠液体。那粘液滴入水洼,发出轻微的“嘀嗒”声。诡异的是,水洼边缘刚刚滋生出来的几缕灰白菌丝,一接触到这滴落的胶质粘液,瞬间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它们猛地膨胀、增殖,原本纤细的菌丝体迅速变得粗壮、虬结,颜色也由灰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惨白,如同无数条细小的、贪婪的蛆虫,在水洼边缘疯狂地扭动、蔓延,目标赫然指向祠堂的方向!
“嘶……”
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抽气声从陈墨牙缝里挤出。他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窗边,指甲死死抠着粗糙的窗框,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电光,他看到了井边阿岩身上凝结的暗红冰晶,看到了井沿血泊里疯狂滋生的灰白菌丝,更看到了那截枯枝滴落的胶质粘液与菌丝接触后引发的恐怖增殖!
一股冰冷的、带着甜腻腐草气息的湿风,猛地从破窗的缝隙灌了进来,扑在陈墨脸上。那味道直冲脑髓,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屋外是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呕……” 一声短促的干呕终于没能忍住。陈墨捂住嘴,身体蜷缩得更紧。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从湿透的衣服钻进皮肤,渗入骨髓,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这雨,这气味,这疯狂滋生的东西……它们不是自然的雨水,它们是某种污秽的、带着诅咒的……脓血!正在将这陈家村,连同里面残存的一切生命和恐惧,一同拖入一个腐烂的、无底的泥潭。
空气中弥漫的不祥湿腐气,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它无孔不入,缠绕着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败的淤泥。陈家村,这曾经勉强维系着一点人气的边陲村落,此刻彻底浸泡在了一场从天而降的秽雨之中,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腐烂、下沉。